CHAPTER5 告解迷茫的熄灯礼拜
梅洛将他最后一片巧克力攥在手中,那片廉价的代可可脂凝固物的边角刺着他的手心。他不想吃它,也不喜欢这种刺痛感,但是他的动作依旧如此持续着,直到黄昏覆盖窄小的窗。
老师们会批评他们这些微妙的强迫症或是恋物癖,但从未制止过。他们会用奇异的目光盯着梅洛,然后移开话题。那是一种凡俗者对天才的恐惧或者尊敬,但连梅洛都不得不承认天才在日常生活中常以精神病人的形式出现,梅洛看着他们,只想揪住他们的领子再怒吼上几句什么。
但是当他和尼亚相处时,又感到令他羞耻的类似感触:他看着他那位银白色的头发的同辈人,蜷缩着摆弄那堆玩具时,也觉得烦躁不已。他们确实一同长大,但是连梅洛也难以将眼前这个孩子和那位以N为代号、有着令所有人惊叹的天赋的天才联系在一起。这种疏离感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刺痛,他越发能从中体悟到自己与尼亚的距离,那种以天赋为名的深深沟壑。梅洛觉得自己很可怜,他像是蝙蝠,在凡人中他太特殊,在天才中他又太平庸。
“梅洛。”马特叫他,“你的手要被弄脏了。过来玩会游戏?”
棕色的甜蜜物质融化后粘在他的指腹处,梅洛盯着它们,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不是有意要打扰你的——冥想,但是,你懂的。”马特耸耸肩。梅洛知道他的意思是“哥们你又犯病了”,但马特从不会把话说全,就像他永远不会因马特的冒犯而生气一样。他将巧克力扔在一边,盘膝坐在马特身旁用舌头舔干净手指。
“你不该陪我进来的。”
“这是你第200次说这句话。比起和那群难缠的老东西掰扯,我更愿意坐在这干点自己的事。”马特摁下游戏机的开机按钮,从容地再点支烟,“不过我们很快能出去了,如果计划顺利的话。”
计划。他又提醒了梅洛那个疯狂而荒诞的计划。当尼亚不再摆弄他的玩具或头发,开始认真地盯着他讲起来龙去脉时,梅洛只觉得他疯了,但令他自己都难以置信的是他居然也答允了下来。
“直说了吧,根据我的推断,夜神月想要在这次回访华米之家时谋杀L。”——尼亚开门见山,他往桌上丢了两张照片,“你们不如先看看这个吧,有时候不得不感慨命运和巧合的奇妙性。”
梅洛还记得那张拍立得照片的内容:那是非洲国家某处城市景观的正午,在拥挤的人群和堆积的货物之右侧,有两个青年的身影。亚洲年轻人穿着粗糙的防弹装备和迷彩服,正侧卧着休息,面部虽然蒙上沙尘和油彩,但仍是精致得和周围事物格格不入。他是夜神月,也就是杀手Killer。梅洛对此不感到惊讶,他早先就听尼亚说起过这个看似完美的配偶背后的故事。但是在他一旁的则是——
梅洛的瞳孔放大了。那个有着苍白皮肤的青年对他来说太过熟悉,即便他已巧妙得做了伪装,原先长至耳后的黑发已剃去大半,露出青黑的头皮,但那双古怪的眼睛和那副狠戾的神情,却毫无疑问证明他就是那个人。
Beyond.Birthday。
华米之家的孩子,他们的前辈,L的复制品,可憎的出逃的叛徒。他来不及仔细思索,就看向第二张拍立得。依旧是相似的地貌,只是那是在夜晚的丛林。他们所处之处太过昏暗,唯有B手中香烟的火光照亮了些许角落,在那些可以看清的地方,夜神月只穿着军装裤和马靴,他赤裸的上身上裹着绷带。他正依靠在B的身上,即便难以辨识,但梅洛仍旧觉得他露出了笑容。
是幻觉还是过度联想呢?但是那种场景实在是太过暧昧了。一般来说,即便是男性战友间,这类的举动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那是B,那个让他敬畏的疯子居然会...
“看来夜神月和我们的这位师兄似乎有些缘分呢。”尼亚阴阳怪气地说,他挑了挑眉毛,“出于好奇,我找到了在刚果的军火贩子,他刚好和他们所在的组织有些来往。据他所说,他们的缘分可比我们想象得还要深。”
“恶心。”
“恶心吗?我倒觉得是危险比较对。”尼亚正色道,“这时候B还未谋划洛杉矶的杀人案件,夜神月,也就是洛朗也未和L有过接触。我不知道他们为何分道扬镳,但是正因这样,夜神月接近L的用意就变得更加可疑。”
“你继续说。”
“我比较倾向于这个说法:夜神月引诱L来,是为了救出因洛杉矶杀人案而身陷囹圄的B。如果这世上还有谁知道B的所在、并且能救出他,那一定是L。我早就说过这个男人聪明狡猾得吓人,他假意服软落败,安置在L的监视下,但从事实上看来,是夜神月控制了L,他不仅自己本人结束了流亡的生活,甚至成为了L最为信任的那个角色。
“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救出B。具体的过程我无从猜测,但是自从L结婚后,每年B都被允许回到华米之家为他的朋友A哀悼。没错,是装扮成L的模样并且在严密的监视之下进行的。这似乎是L对他唯一的怜悯。”
“证据呢?这太荒诞了。”
“和罗杰的通话文件在这里。...不,数据层面的加密依旧难以突破,我是直接去他办公室找到的。”尼亚毫无愧疚之意,把几张打印文件举起,“我不否认荒诞这个说法,不如说和夜神月这个人扯上关系后,L就...不那么明智了。”
“.....”
“但是这明显不够。他们太贪婪,这些被施舍的自由对他们来说不值一提。他们需要L的地位和资源,也迫切需要L这个人的消失,他们也需要一个清白的身份。因此,他们要杀死L。
“今年六月左右,夜神月找到了能和狱中的B进行联系的门路。他们的计划正是在年末L回到华米之家宣布继承人人选时杀死他。当然,夜神月不会动手,真正下手的人将是B。在杀死L以及唯一知道B光临华米之家的罗杰之后,他们的目的便达到了。届时嫌疑人可能是这里蠢蠢欲动的孩子们,可能是在场的其他人,但绝对不会是本该在千里之外的监狱服刑的B。”尼亚说,这次他微笑着举起的是一份录音文件,“证据在这里,常人听来也许是些乱码,但其实不难破译。哦,但是如果不是一早就对夜神月有怀疑的人,是绝对没法发现这些的吧。”
尼亚是个天才,也是个疯子。梅洛俯视着他,又觉得头晕目眩,这个家伙的执念深得可怕,虽然表面上轻描淡写,但谁知道他为了这一丝线索挖掘到如此之深的地步。
“去告诉L。”
梅洛带着不安的预感开口。他逐渐明白了尼亚告诉他一切的目的。
“没用的,只会打草惊蛇。我们如今根本不可能在夜神月不知情的情况下联系到L。”
“那就去直接和他说,告诉罗杰,我们现在就去他们的住所...”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懦弱了?Mihael Keehl。我从前从未察觉出你这些致命的特性,这样的你根本没有继承L的资格。”
“你他妈再说——”
“梅洛,我的挚友。恕我直言,连我和马特都比你自己要明白你。”被他揪着衣领的白发青年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他镇定自若,似乎的确料到了他的动作,“不要装作自己是个听话的乖孩子了。”
他从未听到过尼亚这般刺耳露骨的话语。从来没有。他的愤怒不知怎的极速冷却下去。因为他知道尼亚是正确的,
梅洛的双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怎么做?他问。
“在那种情况下,B根本没有机会与夜神月做私密的交流。夜神月也不会冒这个风险吧。所以他们只能根据事先的约定来实施计划。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密码的最后一行就是在透露这个讯息:第一夜,晚七点。
“按照原计划,B会进入两人的房间内,在台灯中放入足以引起失火的原料。接下来便等待L打开台灯然后触发机关吧。这个时候,夜神月只要装作恰好在浴室昏迷过去便可以伪装成一个无辜的受害者了。
“在那个间隙去揭发B,这样不够吗?”
“那样会演变成‘B被抓获但夜神月依旧清白’的局面吧。不要低估夜神月的精明,就像断尾的蜥蜴一样,真到了关键时刻他也会毫不犹豫背叛B自保的吧。打草惊蛇的话就前功尽弃了。”尼亚摇摇头,“但是他们也许会考虑第二种情况,那就是B没能按照原计划顺利解开镣铐到达房间。那么这时候去布下机关的人就是夜神月,因为他们二人都会准备好足以切开灯泡的工具和材料。这样行动虽然风险会增加,但是他们不会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下手。”
“也就是说,我们去赌这个可能性?在夜神月设下机关后去揭发他?”
“不仅是这样。我们要利用夜神月亲自布下的机关杀死Beyond.Birthday。”
尼亚扬起嘴角,露出冷酷的笑。
“这是唯一能让他们都受到惩罚的方法了,不是吗?”
“你真的要杀了他?”
“决定不在于我。做不做取决于夜神月,他如果还有怜悯之心,就能救得了他们两个人;但他若是执意要迈出这一步,这也是他应得的结局。”尼亚移开视线,淡漠地说,“我做的事只是简单更改了一处暗号:从七点改为了八点。
“也就是说,B接收到的行动时间比夜神月的安排晚一个小时。而发现B迟迟未能行动的月有可能会亲自设下机关,在他完成后。B才姗姗来迟,不知道机关已完成的他会亲自葬送在这个陷阱中。当然,外部条件得由我们布置。...停电怎么样?突然处于黑暗中的人会下意识开灯吧。”尼亚将指尖抵在上唇处思考着,他的样子突兀地和L重合了。
“我们得把L先安全地带出去。”
“那就交给你了。哪怕用强硬一些的手段...总之请务必先让他离开那里。”尼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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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凯尔温的尸体被发现在西侧的地面上,男人从五楼西侧的房间落下,在地上粉身碎骨,肝脑涂地。
尼亚站在那扇敞开的窗户前,他俯视着如今已重回洁白的雪地。即便是敞开到最大限度,这种窗户依旧无法使男人的身躯出入。不过,那是在窗玻璃完好的情况之下。如今那面窗户已破碎得不成样子,玻璃碎片散落在房间内侧的地板和床头上。
这里并不是凯尔温夫妇起初选择的客房,这间房间位于阳面,布局和普通房间别无二致,平时放些旧的资料和书籍,并不上锁。他快速地对室内进行了搜索,这里并没有锋锐到能打破窗户的利器。若说因为产生了某些冲突,凯尔温先生选择离开原有的客房独自来到这里尚且可以理解,但匪夷所思的还有一点,那就是以凯尔温先生的体格,究竟是怎样“被”扔下窗外的?在场的众人里恐怕只有杰弗里能勉强做到。所以他不得不考虑他“自愿”走去的可能性。
不...自杀的可能性还是太小了。不如说,是“被自愿”的可能性。
是机关装置?还是说他看到了什么,使他不能不走向窗外。究竟是什么东西,使他即便纵身跃下也要逃离呢?
“是鬼魂!尼亚,你还不明白吗?那个死去的女孩来找我们复仇了!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死!”杰弗里的声音打破了沉寂,男人的精神已到了极限,再见到尸体后便持续地歇斯底里着。
“请冷静一下。”
“该冷静的是你!如果这是凯尔温,那多出来的尸体又是什么东西?为什么监控的记录会消失得一干二净?他们夫妻本来就是杀死那孩子的罪魁祸首....”
“不...凶手是夜神月。你们忘了吗,他本来就够可疑。如果他清白的话为什么要逃走?不,这样的暴雪他不会逃出去,他就躲在暗中,随时会杀死我们所有人。”海曼开口,“我必须带着孩子们离开...没有哪里比这儿更危险了。”
他们嘈杂的声音让尼亚头晕目眩,事情越发逃离他的掌控。尼亚用一杯热茶和新拼装的玩具安抚自己躁动的心。午后他去看望了躺在病床上的老人。他将看护者请出门外,在床边兀自叹息。罗杰昏迷的原因很好探明:他服下些含有迷药成分的热茶,即便已被稀释了几遍,对这位上了年纪的老人来说仍旧难以承受。尼亚皱着眉头,眼前浮现了夜神月冰冷的笑意。
“罗杰,我想你还是不应该...”
不应该什么呢?不应该引狼入室?不应该亲信夜神月?尼亚止住了话头。罗杰此时身上没有丝毫平日的威严或可靠,仿佛他不再是那位受人尊敬的院长,而只是一个太过疲惫的老人。他仍是昏迷,苍老的面庞显出些尼亚他心痛的不安。
“不,请您暂且在这里休息吧。”
尼亚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他叹了口气,起身向门口走去。
没错,渡和罗杰自始至终都是局外人,纠正一个人的错误并不能指望其衰老的父亲,而必须靠他年轻的孩子。
尼亚想:没有沮丧的必要,他与夜神月的对弈还远未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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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旧画布中间有一道伤口似的裂痕。即便是指甲盖大小的黑也会轻易搅浑干净的白,但是当情况逆转时,那滴白色就又会迅速地、令人惋惜地融化在暗色中。她看着那些肮脏的颜色越发觉得恶心。那日的天空也是这个模样,掩盖了黄昏后,日暮时的云只剩下浑浊。她下了楼梯,又下一层,直到抵达一楼最尽头那扇尘封的门前。钥匙正躺在琳达的手心,那份凉意提醒着她它的来处。这串钥匙的主人——和面前房间的主人一般都已消隐无踪。
像一块丑陋的伤疤一样,像一滩粘腻的污渍一样被所有人遮住,又想尽办法忘却。琳达望着室内熟悉的陈设,灰尘的气味使她胸口发闷。她盘腿坐下,对着斑驳的墙壁发呆。Ava。她呼唤道。
你在这里吗?这一切是你愿意看到的吗?
“怒火、不平稳的心绪,还有复仇的心。这些情感会弄脏你,会毁掉你作为一个正常人维持的一切。”
他的声音响起,琳达没有回头。
“如果变成黑色呢?”
他沉默。
“那你将再也没有什么救赎。”
她本该继续安然无恙、作壁上观,可当夜晚走廊的冰冷覆盖着足面,她才知道她曾走过的路是那么的艰难。当试图歌唱时,她才又发觉自己的笨拙。用颜料覆盖了面孔,那些虚伪的红色很快淋湿她的双手和衣裙。
当那个硕大的物块坠落时,他冰冷的手掌却轻柔地覆上琳达的双眸。
“不要看。”
“......"
"杀了他的人是我。变得无可救药的人只有我一个就够了。”
而后他松开了手,在琳达的面前没有血、扭曲的肢体或惊恐的脸庞,只有寂静的夜空,透过风雪和浓雾,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得看到了月亮。在深邃的黑色中,那丝毫未被吞没纯白明亮之物静静闪烁着。纵使没有洗净黑暗,它的光芒仍慈爱地使夜幕明如白夜。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