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 透明老虎的血铸之塔

光亮拒绝了他们,黑暗迫不及待地来临。树林中藤类植物和羊齿植物纠缠着遮蔽了最后一缕昏黄,他听到远处传来低沉的嚎叫声,像是虎啸般的犬吠声。月意识到了身旁的人,他们精疲力尽,但他的手臂仍紧紧箍着他,带着湿热的汗水气味。
月推开他,从地上散落的衣服和物件中翻找到酒瓶。B在他背后点了支烟,昨天开枪杀了十几个白人雇佣兵,就为了取走这玩意。男人把香烟叼在嘴边,再次恬不知耻地朝月张开胳膊。他们闲聊起了些什么,起先是有关于死亡的问题,再到后来变成了回忆。
“我和Ava几乎天天一起鬼混,她不让我做太危险的事,我就再没碰过刀。她可真是个有意思的混蛋,可惜我见到她时就知道她很快就要没命了。”
“你很爱她?”月说,“你和她也会做这些吗?”
“我和她只是朋友,能上床的那种。”B满不在乎,“我很珍惜这段关系,她是那时我唯一合得来的人。”
“……”
“不,宝贝。你不一样,我对你的感情是爱,我很确定这一点。你看我们这副样子,大约也算不上朋友。你厌恶我的残忍,我讨厌你的虚伪,你甚至只有想利用我时才肯对我说几句好话,咱俩是水火不容的爱人。”
月也平静地笑了,没有否认B话中的任何一词。而是靠在男人的怀里,用鼻尖和嘴唇贴了贴他的脸颊。
“把烟熄了。”
B把烟摁灭在手腕上,而后深深吻他。他仍赤裸着上身,周边有午夜的风与雾气,躁动不安的犬吠顺着烟雾传来。夜神月这时候能看清他自己了,这个梦境泛着白光的边缘即将化为黎明吞噬他们,而他即将脱离他的怀抱永远地离去。但至少那一刻,他们无声的依偎超过了时间的界限,癫狂而幸福。
长,长,短,短,长,长,长。
月。
在他清醒后的第三十秒,夜神月将耳朵从墙面上移开。他缓慢地下了床,夜色深重,那有节奏的敲击声不紧不慢,却又不知疲倦地重复着。月,月。他从不知道哪处无光的角落呼唤着他,想把他也拉入那秘密的深潭中。但夜神月欣然赴邀,他轻易开了锁,循着声音而去。
他被拉入某一房间中,等待着他的是滚烫的双唇,B把他摁在自己的怀抱里,粗暴地亲吻他。与其说是是在亲热,他更像是在品尝着。B的手掌掐着夜神月的脖颈,他喘息着咬月的嘴唇和舌尖。
然后他松开了月,黑暗中的眼眸炯炯有神,打量了他许久。
“Lawliet夫人,扮演的好妻子还不错嘛?看得出你很乐在其中。可惜你的好老公已经死了,就和他头上那串数字预示的那样,彻底死了。这是不是说明我的机会来了?”
B咂咂嘴,现在的情况大概是这样:月在扮演一名好妻子,而他穿上了一层人皮,在扮演某个好事的邻居。
“你这种伪装惯了的人是会这样以己度人。”
夜神月拒绝了他的幻想,他表情的棱角柔和了些。
“这点我和你不是彼此彼此吗?宝贝,我以为你变了。但你还是一样牙尖齿利,在我手底下喘息的声音还是一样的可爱。L知不知道第一个上你的人是我?我现在还记得…”
月轻啧一声,他没有推开B覆在他臀上的手,而是瞪着他的眼睛。
“冒这么大风险就是为了和我调情吗?我只是想告诉你,现在停手还来得及。”
“嘘,不…来不及了。”B停止了调笑,他用指尖封住了月的话头,“你不知道,甜心。从我踏入华米之家那一刻...从她死的那一刻起就都来不及了。”
他又仔细凝视了月的静默,然后苍白消瘦的面颊上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如果我当年带着你一起离开是什么样?”
B说。他试图把夜神月再拽回去,拽回某个潮湿炎热的地方,那里有消毒水的气味,绷带,弹夹的分量。他们躺在丛林的空地上,能看见干净的星星和月亮。月闭上眼,他轻笑。
“那我们早就一起死在某处了吧。我说过了,我是属于L的东西。我爱他。”
“可你——可你也对我这么说过。”
月笑着摇摇头。
“这么多年过去一切都变了,你要接受这一点。就像我接受我们的失败一样。”
B看他的眼神带着些失望,但月从未为那副神情动摇过。他抱紧双臂,朝向房门处。首先发出结束谈话的信号。
“要试着制止我吗?来吧,夜神月。我教过你怎么对待敌人。你是我最好的学生。”
男人最后一次他伸手,他再次露出恶意的笑容。月很熟悉它,那是杀戮的、自毁的、癫狂的预告信。
“不。很遗憾我不会进入毫无胜算的赌局。”
“只要是赌局就没有毫无胜算一说。哦,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你头上的数字似乎消失了。”
B索然无趣般转身,他歪着头回敬了月这样一句话。而后便不再犹豫地独自迈向黑暗的长廊。
是吗。
目视着他远去的影子,月静待在原地,直到午夜的钟声响起。
“永别了,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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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尔温先生听到了歌声。
幻觉?他躺正了身子,紧闭着眼睛皱起眉头。但是他听得没错,是在午夜正中的、顺着那厚重得透不过气的黑暗飘来的歌。
额头开始溢出汗水,他觉得焦躁。你们又在搞什么鬼?罗杰那个老不死的东西...还有那群死小孩。他想破口大骂,但是“发出声音”这件事本能地使他觉得不安。
他不是在恐惧,绝非如此。凯尔温先生开始试图侧转过身躯,他从未动作得如此缓慢,黏糊湿热的汗水顺着他紧闭的眼皮而流,那股蚂蚁般的麻痒刮擦着他理智的弦。他现在该做的就是他妈的睡过去...他对自己说,赶快地把头蒙在被子里然后再睁眼就是白日了,就该这样。
但是,那古怪、沙哑而透明的歌声响着,宛如双翼被钉在笼中的、啼唱到即将呕出心血的夜莺鸟。
嗒。
嗒。
她的脚步声固执地在走廊响起。
那个婊子为什么不为他带一双耳塞?他说过他无法忍受低质量的睡眠。现在他的头埋在被褥下,可热量逐渐难以忍受,凯尔温先生的胸口上下起伏,他不能忍受在这种蒸笼里再待一秒。
可在哪里听到过这样的歌。扎根在他回忆深处的那个女孩的眼睛,他记得,当他剪下她的头发时她开始望着他,然后毫无来由地哼唱着这首歌。
于是他扇向她的脸。她是个不懂得尊重的怪物对吗?他倒要给她点颜色看看。可是Ava甚至没有挪动,没有完全落下的黑发粘在她的脖颈上。先生?我做错了什么。她直挺挺站在那里。L不会唱歌。他回答。于是她不再吭声。
可是....如今的歌声却怎么也不肯停下。那并非诉苦的哀怨之声。那些可以被把玩的感情都已经干涸了,余下的只有寒冷。死寂一般的冷,漠不关心,残忍,嘲弄,死亡。诸如此类的词汇没来由地涌上他的脑海。
她死得太惨了。他们都这么说。
她越来越近。
这一次我会掐断你的脖子。他想。你这个小怪物,和L一样的难以控制的怪物。可他喘息得更加剧烈,室内的黑暗仿佛化为了巨石压在他的胸口,可是按下灯的开关绝不会使情况变得更好。因为——因为那声音几乎近在咫尺她就在门口就直挺挺站在那里望着他他有好好锁上门吗那她为什么会转动把手那个女人那个怪物——!!
但是他还能逃掉,凯尔温不再顾忌一切事物,他几乎是滚落向地下,生还后的狂喜冲刷了麻木的大脑,没错,这里有窗台,从这里跳去隔壁房间应该不难。他疯狂地摇晃着那面看似单薄的窗,可是毫无疑问,那是绝对无法容乃他身躯的缝隙。只有一抹冰冷苍白的月光顺着缝隙淌入,像碎银般弄湿他的手掌。
“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就在他的身后。凯尔温在生命的尽头终于是发出一声怪叫,理智随着目光分崩离析了。火苗舔舐皮肤的声音太过刺耳,她的身体随着烈焰蜷曲和吱吱作响…他迄今为止的人生,连同那些闪闪发光的勋章、证书或者金钱就在那个眼神中化为了虚无,他什么也无法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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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亚是被林叫醒的。男人脸上还有层密密的汗水,眼眶下黝黑的痕迹几近覆盖了消瘦的颧骨。似乎不再需要什么言语,那股隐约的焦苦气味,与空气中弥漫的躁动就已经说明了某个事实。
出事了。
再一次的,夺走L的生命无法让杀人者得到满足,它在黑暗的阴影里嗤笑着他们的无能。尼亚紧绷的神经没有余裕去感到愤怒,他甚至感觉不到那双踏在冰凉地板上的双足的存在——在看到那副熟悉的场景时,呼吸随之掐断般凝滞:火焰,已然死去的火焰吞没房屋的痕迹过于刺眼。
纵火杀人。以这种残酷的手段确保给受害者带去最大的痛苦,同时,粗暴地将一切痕迹抹去。与上一次事件不同的是尸体的状态。尼亚望着地板上那两具焦黑的躯体,作呕的冲动让他头晕目眩,那些东西还能称作“人形”吗?完全只是两个长有分枝的漆黑物块罢了,毛发也好,皮肤也好,全都成为了难以辨识的碳化物。
“盖住吧。”
他勉强从喉头挤出这句话,这里是凯尔温夫妇昨晚选择的房间,在事故发生的四楼被封锁后,他们坚称五楼更为偏僻安全,至少从高度来说是这样。这间客房乃至大半个走廊已被焚烧得不成样子,即便金属的门锁大致完好,但门本身已损坏。但他们总能从记忆中拼凑出过去的模样。这间房子没有像其余房间那样设置半掩的窗户,而只是留着老式的通风口,在茶几的上方。
那位可能的凶手无法通过窗户进入房间,尼亚走到房间尽头仰望垂直式的排气孔,铆钉完好无损,也没有被破坏的痕迹。这样一来范围缩得更小了,凶手只能通过打开门进入房间。
接下来的十分钟内,他们的主要收获令人意外:是两把钥匙。这个诡异的数字使诸人不得不再次眉头紧锁。理应只有房间的两位主人共持有的钥匙,如今多出了一把。尼亚将那两枚金属制品举在灯光下细看,的确存在是差别。准确来说,其中一枚是更为粗劣的仿制品,虽然磨损痕迹不多,但表面上微妙的氧化反应的确说明距离被制造出来也是有些时候了。
“对华米之家的孩子来说,通过模具仿制老式的钥匙是轻而易举。正因如此,罗杰和各位管理者十分重视钥匙的保管。至少在我有记忆以来,并没有出现钥匙失窃的事件。那么这枚钥匙的来源就值得考究了。”尼亚将它们放入透明塑料袋。
“虽然已经看不出任何面容特征,但从体型来看两具尸体分别是男性和女性,事发地点是凯尔温夫妇新换的客房。初步推断的话遇害者就是他们夫妻二人了。”尼亚说,“和上一起案件同样是纵火杀人,凶手很可能是同一人。但是这次他使用的是汽油。灼烧痕迹和气味很明显。他利用房间的床被让火势蔓延。”
“我们听到了爆炸声,大概是凌晨四五点左右。幸好来得及时,现场的火被扑灭了。但是没能救下他们...”
“如果被害人身上有汽油的话,幸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倒也不必为此愧疚。”尼亚摇摇头,“简单处理下这里就够了,剩下的人都回三楼吧。”他环顾四周,众人神色严峻,混杂着浑浊焦臭味的空气沉重无比。
“罗杰去哪里了?”
“罗杰先生被发现时已经陷入了昏迷,但他问题不大,只要在医护室在休息上几天就会好。但夜神月彻底失踪。”海曼面如死灰,“不仅如此,监控室也遭到了破坏——被一些粗暴的物理手段。”
她接下来讲起了早上急匆匆去往监控室看到的图景,显示屏幕和主机一片狼藉,一旁有花瓶的碎片。毫无疑问是某人破坏的结果。
“我刚想到这一点:如果是L的话,拿到钥匙的原型似乎不难。同样的道理,夜神月拥有仿制钥匙的可能性也很大。”
“是吗,这样一看他简直就是在挑衅一般。那请诸位务必带上能用的武器,看守好正门和通往学生宿舍的入口,如果这个嫌疑人再次现身,无论他是什么样的状态,都请毫不犹豫地进行正当防卫。”尼亚语调冰冷。
一个小时后,杰弗里把手电筒装在外套口袋里,然后把双手揣了进去。他还去了自己的房间一趟,将一把匕首握在手里。他颤颤巍巍地顺着有些湿滑的楼梯向一楼走去。天气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未停的大雪遮天蔽日,寒冷的风从每一个缝隙中挤入这座庄园。他隐隐听到走廊里传来孩子的哭声,他们终于也陷入了恐惧之中,那些奇怪的声音和未露面的长辈都使他们的不安蔓延。他听着这些动静有些心碎。
“现在可不是安慰你们的时候...”他一边劝告自己,一边用力推开那扇大门。方才他们再次开始了冗长的会议。在听着那位年轻的继承者过于沉静的推断后,杰弗里却越发迷茫,他们现在所做真的有意义吗?所有人都已被卷入了这个该死的噩梦里...他说不清找到凶手和被杀死哪个更有可能发生。
他踏着厚重的积雪向车库走去,风雪刮擦着他的脸颊。昨晚的监控记录全被人为的删去了,线索的链条再次碎了一地。尼亚只想顺着汽油的来源试着探索到什么。可是——杰弗里对着手电筒光源的尽头叹了口气,他寻找的车辆就停在车库正中,不做丝毫掩饰。那正是凯尔温夫妇的车辆。敞开的后箱仿佛凶手嗤笑着的嘴。
杰弗里继续摇摇晃晃地走着,他得把这个绝望的消息带回去。他的体重压在雪上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却又很快被填满。徒劳的,他想着,我们所做都是徒劳的。他不得不承认在发现死者的那一刻感到了庆幸,但是下一次,遭遇不幸的也许就是他自己,是孩子们...
如果作案者不是人类的话...
这个念头如一道锐利的闪光,使他的内心战栗不已。可是确实如此,如果是鬼魂或者女巫的话,这一切对它来说不都是轻而易举?这座宅子里积累的罪孽太深重了,他忘不掉所看见的那些东西,那个叫A的女孩,还有背后的、那些他们不会教给孩子们的一切丑陋的真相。也许这一切早就...
“啊啊啊啊啊——!”
打断他思绪的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有什么东西撞在他的小腿上,后又向后仓皇逃窜。那个惊慌的孩子只留下了背影,杰弗里的目光顺着他那串足印的反方向向前望去。
雪地上怪异的凸起物,像一座不规则的黑色的小山丘。暗红色的血浆凝固了大半,呈放射状掺在积雪里,白色的脑浆仍带着些粘腻,从那碎了一半的头颅处流成一滩。他的全身关节仿佛被向外侧翻去,它以难以理解的扭曲姿势蜷缩成一团,碎掉的骨头再也支撑不起肉做的绵软皮囊。
杰弗里想要呕吐,可是他更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他颤抖着抬起左腿,碰到男人身躯的触感使他恶心,他用力将那东西剩下一半的脸翻了过来。
“——”
那是为他所熟悉的面孔。这具尸体属于亨利.凯尔温。这个在昨夜的大火中殒命的男人,又一次出现在了他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