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他的气力仿佛正随着眼前的景象被抽走:那个绝不可能出现的名号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宣告了自己的降临。当孩子们尖叫着像楼下逃窜时,尼亚顺着人群的边缘走到讲台中央,目视着那台低声轰鸣的机器。
很简单的把戏,这是提前准备好的录像。但是在这个诡异至极的黑夜里,它就是能发挥极好的作用。尼亚迅速地拔掉电源,始作俑者的目的目前尚未清楚,它似乎是想预告什么,又似乎是故意渲染了诡异,但毫无疑问地,它在挑衅。敢在华米之家,或者说敢在L的眼皮底下挑起是非的人要么是太蠢,要么是自以为是的聪明(当然这更是一种愚蠢)。
“去带孩子们回会房间,黎明之前不要出来了。”尼亚对匆匆赶来的林低声吩咐,男人额头汗水涔涔,他的眼里写满恐慌。
“不...我得去找罗杰!楼上...L的房间里...”林向前猛地迈步,几乎将要用他那只颤抖的手拉着尼亚的衣角。
“请冷静一点,楼上发生了什么?”
“火、是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只有罗杰有钥匙..”
——什么?
在完全理解管理员话语的含义前,他的身体就先一步向四楼飞奔而去。如果联系之前的响声和空气中若有若无地焦味,那纵火这个答案已经昭然若揭。尼亚的眼前,混沌的黑雾正从走廊尽头的屋内散出,那件狭窄的卧室仿佛在颤抖尖叫着,星星燃尽的火照亮了漆黑的夜幕。顾不得热量,他转动门把,可是正如他的预感般,那早已从内紧紧反锁。尼亚深深吸着气,在那一瞬间他的头脑几乎麻木下来,他顾不得被烫伤的手掌,只是一次次敲打着那扇紧闭的门。林不知道还有多久能来,在找到钥匙前,L说不定已经——
“让开!你疯了吗?”
青年嘹亮的吼叫划破了夜空。梅洛拽着他的领子将他推向一边,眼前有着明丽金发的男人正怒视着他,他喘着粗气,将浸湿的手帕丢在他怀里。
“用你那天才的大脑想想,长时间站在浓烟里会怎么样。现在连活命都需要我提醒了吗?”梅洛不再看他,他从腰间迅速地掏出那把手枪,对准门锁,然后不带一丝迟疑地将三发子弹打在上面。轰响炸开,大门摇晃着转开,如黑兽般的浓雾一股脑喷出。尼亚赶忙用手帕掩住口鼻,他的意识清醒了些,听到似乎有更多的人被这里的骚动所惊扰。琳达拉着他的左臂将他拉去旁边,管理员们聚集在门口,罗杰是最焦急的那个,老人瞠目结舌,似乎正将一声惊叫压在口中。最先进入地是海曼和杰弗里,他们迅速用灭火器扑灭了火势。
“其他人不要动,不要破坏这里的任何东西!”马特高声说,他正紧紧拉着梅洛。
“你不会想等什么警察登场吧?”梅洛甩开他的手,“条子们可来不了这儿了。让我进去。”
“我们都得过去,情况很不对。”尼亚说,他的声线颤抖着。
那是如同噩梦一般的情景。他无论如何都难以想象眼前的一切是他们必须接受的真实。这间起居室的主卧的大半几乎已被火舌燃遍,床单也好,墙壁也好,桌柜也好,火焰已然熄灭,烟雾也一点点散去。海曼的声音从左侧传来:他们发现了幸存者。
夜神月正侧卧在浴室的瓷砖上,如睡着般安静,连呼吸都微不可闻。昏迷不醒的青年面庞上似乎还带着些惊慌,他蹙着眉,用手臂护着头部。马特和海曼他抬去简易处理的担架上。只留下尼亚在这间盥洗室里,他在离开前迅速地观察着四周,疑虑的种子扎根在了心里。
“没有脉搏了!L已经….”
一声短促的惊呼从卧室传来,接着是担架落地的声响。来不及思考那句话的含义,尼亚迅速地冲出门,然后他看见了仰躺在房间角落的人——皮肤上是大片烧灼的痕迹,左边的衣物变得焦黑破烂,男人遍体鳞伤,但是那些特征仍能被清晰地捕捉到:残留的发丝也好,面部的特征也好,身形的轮廓也好,都与他们记忆中的L别无二致。他们如父如兄的前辈就这样躺在被烧焦的地板上,静静停止了呼吸。
“......”
尼亚跪倒在地上,他本该哀嚎,或是恸哭,可他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他听到罗杰的喊叫,或者是琳达惊慌的哭泣,那些痛苦的声音似乎都在离他远去,他只感到肺中的空气被一点点抽走,无论怎样用力呼吸都难以顺畅。
“快走吧,孩子。”
仿佛是感知到了他的悲痛,老人颤抖的手搭在了他的肩头。罗杰的嗓音沙哑,他似乎正肉眼可见地变得憔悴。
“——这是谋杀,是凶手针对L所布置的陷阱。无法原谅…而我作为他的继任者,必须查明真相。”
他缓慢地站起,胸口仍旧压抑得难受,尼亚的手指揪住那里的皮肉想让心跳缓和下来。少年望着罗杰,清晰地讲。老人布满褶皱的眼眶缓缓撑开,他望着尼亚,不可闻地哀叹,再然后便是无声的默许了。尼亚转身,他望着满目疮痍的卧室,深深吸气,将胸中最后一丝非理性的阴霾彻底清除。事已至此,他唯有前行。
这间客房不算大,由主卧室和一间盥洗室组成。陈设不算太新,主卧除去一张双人床、一张卧式沙发,便只有放置酒水用的落地柜。老式的壁炉早已不再使用了,供暖设施依旧完好。窗户位于木柜正上方,它的设计倒是符合华米之家一贯的风格:窄小,难以从外部打开,通过人体更是不可能的事。在寒冷的冬季没人会去推开它,这里也不例外。
火灾发生的中心大致是在双人床的一侧,不,比起火灾,更相近的描述应该是“爆炸”。蔓延的火势被赶来的人及时控制住,但在爆炸那一刻损伤就已然造成了,床头柜、床头的灯乃至大片的地毯已变得焦黑不成型。尼亚在那片地上俯下身,用带着手套的手指小心拨开那些黑灰,他若有所思。玻璃的碎片。即便细碎到难以捕捉,但那些锐利的碎屑依旧引起了他的注意。
夜神月和L是现场唯二的目击人,夜神月被发现时蜷缩在浴室的瓷砖上,已然失去了知觉。而L,则是被发现时便已停止了呼吸。表面上看来,夜神是因浓雾而窒息,而L则是因为处在距离燃烧处最近的地方而当场死亡。虽然是密室杀人,但凶手压根没有将它掩盖为“事故”或是“自杀”之类的意图,相反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从作案现场来看,凶手与事前发送预告信挑衅者似乎是同一人或者是同伙。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凶手...”
就在华米之家中。哪怕是早有预感的事实,但尼亚仍觉得有些不快。他用手指绞住头发,仔细地回忆着。“发送预告信”这一前置事件绝不能忽视,当时的情况足够诡异,先是本该暗时到场的L缺席,再是他听到的怪响...在突然停电后出现的幻灯片现在想来也并非什么太难以做到的事,但是,该死,在制造恐慌上确实做得很完美。
他想到那行刺眼的字,“血债血偿”也好,署名中的“A”也好,都是在做一些幼稚的心理暗示罢了。我对缅怀逝者或神秘学毫无兴趣,何况世上不存在能以假乱真为鬼魂作祟的完美犯罪。至少在他的眼皮低下没有。
此时现场只剩下他和林两个,似乎这是罗杰的授意。李只是沉默地跟着他,在他的吩咐下做一些简单的辅助工作。尼亚走去房间另一边,L和夜神月的行李箱放在落地柜旁,他草草检查,那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柜子上放着一盘覆盆子奶油派,只被吃了一些。那是厨房今日的菜品。然后一旁是两个咖啡杯,都是陶瓷质地,但一黑一白,款式倒是简单,似乎是二人常用从家中携带而来。杯中几乎只残留着些许干掉的咖啡,只是白色那杯剩下不少融化的砂糖。
“这些必须带走检查。”尼亚皱着眉,林无言点头。
他走去盥洗室。夜神月被发现时这里的门也上了锁,他们用撞击破坏才得以闯入这间浴室。尼亚弯腰盯着门锁处,没错,这和他的房间所用是同一样式。是无需用钥匙便可以外锁的球形门锁。尼亚看着白瓷砖的地面,若有所思。即便看似平静,但也许这间“密室”才是破局的关键所在。
“这是一场蓄意的纵火谋杀案。”尼亚说,“即便出现在密室当中...这是凶手有意制造出的条件,目的倒不是误导他人,而只是抱着【让这个谜题更加有趣】般的心态在行事吧。”
“那意外事故的可能是怎么排除的?”
“...确实无法全然否认。”尼亚叹气,“灯泡缺乏维护所造成的悲剧吗。流传出去的话,不只是华米之家,连L都要颜面尽失了。”
有几人明显因为他带刺的话语有了不满。
“你的意思是即便是蓄意杀人都比事故来得要好吗?作为L的继承人说出这话未免太过冷酷了!"
“在这座房子里出现了杀人犯本就是华米之家全体的失职。”凯尔温先生嘟囔着。
“有叛徒在便清理门户,有害虫混入便去抹杀。这就是我作为L的继承者所做的事。”尼亚回答,“无意冒犯,但是华米的孩子确实是自小被教育着要去战胜L,并将其作为抱负长大的。所以发生今日这样的悲剧也是情理之中吧。如果凶手真的诞生自内部,那我恳请您也反思一下作为上层管理者是否失职...尤其是在施行的培养理念这一部分。”
“你——”他的手揪住了真皮沙发的扶手,“L尸骨未寒,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因为目前的状况只允许我理性。再者,你们真的在乎他的死吗?L只是个解决案件的机器罢了,一个坏掉了再培养一个就行,至于背后某个瘦弱无力的、被遗弃的混血小孩,他的命又有什么所谓?”
“尼亚,可以了。”罗杰盖过他的声音,“我们现在需要讨论的是现场的状况。”
“....正如我先前所说,今晚八点我在三楼的教室中,在短暂的断电后多媒体屏幕上出现了所谓的杀人预告。但根据我和林的检查,那份影像来自于远端传输,对于熟练掌握相关技术的人来说搞出这种把戏并不难...同时不得不说,对于始作俑者的查证也变得十分困难,唯一能得出的线索只有‘它’在使用华米之家的局域网络或能够接触而已。至于现场,两位被害人都处于密室当中。在我和梅洛抵达现场时发现房门已被反锁,但火势紧急,我们情急之下对门锁进行了破坏。具体案发地点可初步判断为左侧床头,以台灯和排插为中心的地带。我在地上发现了一些玻璃碎片和无法断定成分的物质,虽不好说具体手段,大致能判断出是爆炸引起的失火。”
“虽然联络不到警察,但我们也做了初步判断。”梅洛对尼亚的沉默心领神会。他接着说,“经由我和我们的医生的检查,L已可以被确认死亡——死于失火。夜神月因火场的烟气而窒息昏迷,呼吸道受到了损伤,没有生命危险,但仍需后续的治疗。二人的身上没有其余的明显伤处。”
“现在需要搞清楚的问题有:作案手法和时间。受害者所在的房间位于这栋楼的第四层,这一层只住了些年纪稍大的孩子。除此之外便只有活动室、图书室和一间公共盥洗室。客房的事前清扫是由林在受害人到来前完成。林,你有什么想说明的吗?”
“检查时并没有发现问题。灯泡...也许现今惯用了灯管,但我可以保证它不会有安全故障。”
“好的。受害人大约中午进入房中,除罗杰手中的备用钥匙外,他们二人也仅有一把钥匙。根据走廊的监控显示,在中午12点左右入住后,接下来的整个下午都没有出入情况。直到六点半左右,夜神月出门,下楼去餐厅独自吃了晚餐,然后带着两份甜点回来。七点半夜神月再次出门,从餐厅倒好了两杯咖啡,并拿了大约五袋砂糖。在三楼的会议室短暂停留后回到房间。
“七点四十分,梅洛出现在走廊,敲门后入内;大约十分钟后,他与L一同出现并下了楼。监控显示他们二人一起走出了主建筑楼。七点五十分,M返回三楼教室,L则返回四楼走廊,没有使用钥匙便进入了屋内。八点五分左右我与M、林抵达门内,发现失火。”
“梅洛。”
“我预约了在这个时间段与L会面。罗杰应该知道这个安排吧?至于具体谈论的内容应该是我们的私事。”
“就算这么说也无法证明你完全清白,你应该能明白吧。”尼亚的视线并没有与梅洛汇聚。
“当然。”
“听起来除去M外并没有第三人进入屋内。当然前提是监控无误,我知道有些技术可以时些小手脚。”杰弗里抱起手臂,重重将后背靠在沙发上、
“监控室就在104号房间,欢迎诸位随时查看录像。”林回答。
“可是——如果是这样,可以说完全找不到头绪。屋侧的窗户不是无法出入吗?何况那是在四楼。”
“很遗憾,虽然条件严苛,但答案是可以。”开口者是先前始终沉默的琳达,“对于大部分成年的男性与女性来说确实无法穿过狭小的入口,但是对于孩子或者是身材相对柔韧的人来说并不难。何况窗外有可以依附的水管。”
“你说的话有依据吗?杜邦小姐。”罗杰的表情严峻。
“我可以现在演示给诸位看。”
“不必了。我相信你的话,我的估计也是这样。”尼亚说,“相反我要谢谢你告诉我们,即便这会让自己染上嫌疑。”
“正因如此说出口才是吸清嫌疑的最好途径吧。”琳达僵硬地笑笑。
“你很明智。——虽然我个人很怀疑这种方式,但是证伪是必要的。接下来的任务是调查各人的不在场证明。我还需要大概半天时间完成。”尼亚将盘踞的双腿从沙发上挪下,缓缓站起,“也请各位今夜先去歇息吧,当然,是在保护好自己的前提下。”
“不,不。你们不能就这么算了。”凯尔温先生的嗓音沙哑,他用布满血丝的眼球瞪着对面几人,“——他不是嫌疑很大吗?你们不做点什么,我们怎么可能好好休息。”
他手指的末端指向了梅洛。梅洛只是僵硬地抬起下颌,透着些按捺不住的怒火。
“听着,我不可能伤害L。我比你们谁都想把凶手撕成碎片。”
“梅洛...求你。你只需要在你的房间呆上一两天就好。”开口的是罗杰,他没有直视他,只是低垂着头,看起来疲惫极了。
雪花翻涌在深重的暗夜里,乡村的夜幕没有染上过现代的霓虹光,依旧是透不过风般的漆黑。细碎的雪轻飘飘飞着,像是落下的星,它们有时候也会像浪潮,循着不知何种规律澎湃或平静,并且始终不停歇。尼亚抬头望着那扇窗,如果说风雪预示着什么——他想——那就是一切尚未结束。
尼亚兀自走着。这一切都像梦一样。他和现实像是隔着层雾蒙蒙的屏障,似乎没有悲伤,没有仇恨。他的心太过平静,怎么寻找都只有干燥的风略过的声音。他踏着雪踩下,它们碎裂,但是完好,一遍遍重复。
纯白地狱。直到这个词汇浮现在脑海里,他才意识到一种滚烫的疼痛包裹着他到心脏。这是L赠予他的礼物,他寻着无数不完整的缝隙一遍遍拼凑,看它完满,又让它碎裂,一遍遍重复。L,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吗?尼亚停下,他按着心脏苦涩地喘息着,回忆全部向他涌来。但你怎么可能猜到,这也是你的终结。
华米之家陷入了故作安详的安眠之中,孩子们一无所知又忧心忡忡地睡下了,他们一如既往还做着关于某人或未来的梦;梅洛被软禁在了他的房间,马特则自愿去陪同了他,那曾属于他友人的枪正躺在尼亚的口袋里,而他为他们俩留下了烟和巧克力。在关门前,梅洛紧盯着他,他或许想问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向尼亚点了点头。
——保护好他。像你许诺过的那样。
梅洛用眼神告诉他。
格伦宁夫妇在强烈要求下将住所从四楼搬去了五楼,那间没有窗户的卧房受到了青睐;尼亚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入睡,他猜没有,他们多半在一遍遍试图像警察或者什么人发消息求助,但是网络没有恢复,这一切都只是徒劳。林和杰弗里又仔细搜查了一遍房子,确保无误后才回屋休息;海曼同意了他的请求,他会将现场那些物品再检查一遍;琳达和罗杰去见了L最后一面,他们很快离开了地下室,一路无话。尼亚看到罗杰的眼眶发红,但琳达一如既往,她的灰色的眸子飘忽不定,有些读不懂的情绪在。
现在,只有他和他依旧醒着。
尼亚蹲坐在椅子上,盯着显示器的屏幕。
柜子上堆积着匆忙留下的药物和器具,灯关上了,一点点屋外的光被反射着。夜神月正站在窗边,向纯白的床单投下一道纤细的暗影。他只穿着那件单薄的病号服,孑然一人站立在窗边。他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望见夜神月脖颈处层叠的绷带,还有那只死死拽着窗帘的、骨节分明的手。这么说你知道了。尼亚微微歪斜过脑袋,哪怕些许也好,他只是想看见夜神月的表情——还是说你早就知道了?
混着砂糖的咖啡,空缺的不在场证明,上锁的门,再到过于侥幸的生还...
尼亚自言自语着,“如我所料...我早就知道你到底是谁。知道你过去做过什么,又为了什么才来到这里...”
而你又能隐瞒多久呢?
尼亚将拇指抵在唇边,他望着纯白房间中的青年,露出一个连他本人也未能察觉的、冰冷的笑容。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