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来临,总部逐渐嘈杂了起来。
杰邦尼将手推车上的牛奶壶和巧克力放在餐桌上,折好平板电脑书本式的外壳。尼亚向他道了早安,边梳理着头发,边跪坐在最里侧的椅子上。
“睡得还好吗?”雷斯特拿起报纸,身躯落在靠背上发出闷响,
“啊,糟透了。”
松田桃太接过话,他从盘中挑拣出一块饼干,“记不清内容....但我似乎做了个很悲伤的梦。”
他若有所思,变得有些惆怅。
“不说清楚的话我们也没法安慰你。还是早点收心工作比较好。”
模木皱眉,“吃完后快去会议室,对上周的工作做个汇报。”
“——不,今天我要去见几个朋友。诸君请自行休息。”
尼亚说,他将玩具飞机举在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轨迹。餐厅变得安静下来,沉默的众人看着他们这位素有工作狂之称的指挥者。而尼亚只是顺了顺头发,独自跳下椅子。
“说实在的,一直埋头工作不是很无趣吗?”
尼亚轻飘飘地留下这句话,向着门口走去。只留下其余人对他的反常瞪目结舌。
他抛下了工作,独自一人回到了英国。登上飞机后,尼亚将脑袋靠在悬窗上,关闭了塞满消息的手机。长久以来第一次,尼亚放空了大脑,只是望着1月下旬灰蒙蒙的白昼和逸散的云。
他在站台的店铺里买了刚炸好的薯条和鱼,裹着围巾钻进了小轿车。略过乡村单调的景色,他们向山上驶去。
眼前是他阔别数年的故乡,他唯一的家。承载着无数孩子梦想和回忆的华米之家在木丛的尽头静静伫立。这里从来没有什么连续杀人事件,没有什么封山的暴雪,它兀自坚强地延续着,治愈基拉事件带来的伤痕。
尼亚来到铁门的对讲机前。
未等摁向按钮,一个身影出现在眼前。头发花白、拄着拐杖的罗杰透过硬币大小的眼睛打量他,十秒有余后老人才恍然。
“——尼亚!嘿!我的孩子....”
“罗杰。”
早到了退休年龄的老人一直坚持留在这里。他与他重逢时几乎热泪盈眶,时间使他们都有些多愁善感。尼亚搀扶着老人走向前。他们都对对方的出现不大惊讶,因为今天是又一年的1月26日,也就是梅洛的忌日。
“这几年我总是想到你们这些孩子...多么不幸啊,我本不应该允许他和马特离开。他们还那么年轻,真想见见他们长大后的模样,会不会也变得和你一样成熟...”
罗杰靠在摇椅上絮叨着,尼亚安静地听,为他递去纸巾和热茶。
“抓捕基拉离不开他们的奉献,我们都会一直记得的。”
“你去看看他吧。我知道从前最在乎那孩子的就是你。”
尼亚拿着几束花走向后院,越过结冰的湖水再往森林处走上一会功夫便到了墓园。这里安静睡着那些因意外而长眠的孩子们。
他沿着小路漫步,读着那些墓碑上的名字。
Mihael.Kneel。
Mail.Javes。
R.I.P
他们的墓碑离得很近,墓石干净光洁,还未被时间腐蚀。只是无论如何,尼亚也无法将这肃穆的两抔土与他曾鲜活的朋友们联想在一起。
他在墓前跪坐下来,将花束放下,想了想,又掏出口袋中的半块板状巧克力。
第一次见到梅洛时,他想他的头发像是金色的阳光一样。自从遇见他,他的日子似乎变得五光十色了起来。有深蓝色的夜晚和帷幕,暖橙色的灯光。春天风里浓绿的湖水和草坪。
还有些令他痛苦的片段:灰色的昏暗的凌晨,灯盏透明的碎片。
在某个遥远的梦里,他听见了马特告诉他爱他。那时尼亚站在燃烧着的走廊里出了神,他们拥抱的画面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眼底,灼得发痛。他不敢相信自己究竟犯下了何等的错误。
——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都会爱你。
可是他也是一样的。尼亚想,这个真相未能被说出口,在他的心生根发芽,只开出苦涩的花。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也都会一直爱你。真希望你能明白,真希望我能亲口告诉你。
可是我不仅没有说出口,还将你亲手推向了远处。
“我爱你啊。我亲爱的朋友,我亲爱的梅洛。(My dear mello)。”
尼亚自言自语道,回过神来,他已颤抖着举起了枪。
可是我的愚蠢和傲慢却永远地伤害了你。
说什么才能的差距?真可笑。他们都是一样的,他和他一样,都永远无法超越L。他早已心知肚明。正因如此,他才无法接受梅洛如同燃烧自己一般,将所有生命都奉献给那个虚无缥缈的神像。
正因如此,他心底里对那个后来者(马特)的嫉妒和怨恨早已淹没了理智。
枪声响起。
......
“一千种痛苦,后悔和折磨。他们称之为心爱之人。*”
另一位来客站在了他的身后,她也一身黑衣,面容隐没在华丽的帽檐下。他不用回头便知道了她的姓名。
“居住于弗洛里达的慈善家夫妻的豪宅在上周意外失火,凯尔温夫妇二人被发现葬身于其中。——这是您的手笔吗?杜邦小姐。”
“你不叫我琳达?看来我们变陌生了。”
她不置可否,干笑一声。
“这是对您的尊敬,自从得知您在儿童福利方面的建树后我就发自内心敬佩您,琳达。”尼亚认真地回答。
“...谈不上什么贡献,只是想给那些像垃圾一样被丢掉的女孩们一个去处罢了。”琳达说,“至少在那里她们不会被逼着成为某个人。”
“所以才会以A的名字命名,是吗?”
“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大侦探。可惜她的墓还停留在这里。”琳达叹气,“那两个家伙算是我杀的,到这个地步,如果你现在打算逮捕我也无可奈何。”
“我会当做没听见。”尼亚站起身朝她微笑,“不,说不定以后我也会有类似的委托要拜托你。再见了,琳达。也欢迎你随时来美国找我。”
他再次回到华米之家的大厅中,尼亚去看望了他过去的老师们,杰弗里,海曼还有林先生。他们都苍老了不少,但万幸的是都还算健康。总会有三两个孩子笑着从他们身边跑过,黄昏时分他们嬉闹着跑向草坪,稚嫩的眼睛闪闪发光。
尼亚站在他曾经的房间内,这里仍然使他感到温暖和安心。白昼逐渐消散,静谧的夜色即将来临。黄昏总被称为逢魔之时,大抵就是因为这如同在两个世界转换般的奇特景色。
他闭上眼睛。
还未等数到三,就听到对面的桌面上传来瓷杯碰撞托盘的声音。夜神月的手指在那杯咖啡的上方优雅地打着转。
有着赤狐皮毛般的发色和琥珀色的眼睛,这个凭空出现的24岁的青年面露微笑。他穿着面料舒适的灰色高领毛衣,带着精致的腕表和戒指,悠然自得仿佛一名来度假的小白领。
“好久不见。”月率先开口,“你——”
“我很想你,夜神月。”
还未等那句轻率而熟悉的挑衅脱口而出,尼亚坦诚地回答。这时他可以欣赏月眼中一闪而过的慌张和羞愤了。
“死小孩。”
月猛地抿一口咖啡,一副恼羞成怒的模样。
“准确来说,和27岁的大人相比,某位英年早逝的夜神先生才算是小孩吧。”
尼亚继续回击。说真的,比起那些做作的演技,口无遮拦的月要可爱多了。
“差点在27岁死掉的大人吗?摇滚明星吗?”月说,“如果不是我,你可还待在那个鬼地方。”
“所以说我很想你。”尼亚笑了,“一边感谢你,一边思念你....”
“一边恨我。”
“没错,一边恨你。”
他站起身拉上了窗帘,然后慢悠悠走向月的身边,黑色的眼眸暧昧不明。夜神月的手从桌上垂下,他沉默地望着尼亚。
“回答我,为何始终不肯安息,像孤魂野鬼般在数不清的世界之间漂泊?夜神月。”
“孤魂野鬼?怎么可能。一个冤魂能把你带回这个世界吗?能让你一手打造的那个混蛋世界安宁下来吗?”月冷笑着。
“你明白自己为何能创造出那个幻想中的华米之家了吗?尼亚。”
“别卖关子,直接说。”
“死神之所以成为神的关键在哪里?我从前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不仅是因为它们生为死神,而是因为它们拥有死亡笔记。它们能够不断通过杀死凡人、得到寿命来延续自己的生命。”月眨眨眼诡谲地笑。
“你知道吗?一个人的生命可是很有价值的。它有着无限的可能。人的生命能延续作为神的时光,也能够达成类似的效果,比如像神一般的创造权能。而你——夺走了魅上照的生命。”
“......”
“对L的执念,加上你所承担的罪业。看来是这两者拼凑出了那个童话般的世界啊。真是讽刺,能创造世界的人偏偏是杀戮的人。”
“那你——”
尼亚望着月的瞳孔不由放大了。
曾以基拉之名大肆屠戮着恶人、手上沾满了无数血腥的、背负着夙愿的他,如果还有什么词能够形容他,那一定只能是“神”了吧。
但是尼亚无法承认这一点。
因为无论名号如何,他的行为都是相同的。他无法安息,仍怀抱着沉重的夙愿前行着。也许“基拉”已在不被他所知的某几个世界中成功了,但那无济于事。救世主将在无数个世界间漂泊,如西西弗斯踏上永无止境的旅途。
“——这样的你是幸福的吗?”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起先,月无声地点点头,但是他又避开了尼亚的目光,轻声说:“谁知道呢。”
什么天才,什么救世主。他曾总以为自己无法看透他、无法理解他,但归根结底,夜神月只是个单纯的笨蛋罢了。
但是与自己不同,夜神月绝不需要需要怜悯,他也绝不该怜悯他。
他揪着他的领子,将月从椅子上拽起,他的双唇滚烫而柔软,呼吸急促。这个世界上似乎只有眼前的人能激起自己这样的欲望。
他与他之间纠缠着爱与恨的呢喃,当尼亚开始触碰月赤裸的躯体,他没有回避,带着慷慨的优雅,如同圣娼般容纳了他,深入这座迷宫之中,两个影子摇曳着。
在那个时刻来临时,尼亚想起琳达低吟的那首诗:
一千把火。浓烟和忧伤。他们称之为爱。
一千种痛苦。后悔和折磨。他们称之为心爱之人。
银色的长发如同帷幕盖过他的苍白,月抚摸着身上人的面颊。他说:“你看起来还是很难过。不喜欢这样吗?”
“我难过是因为你为了安慰我才做了这一切,”尼亚低声叹气,“也是因为你要离开了。这都让我更恨你。”
月瞪着他道,你可真是矛盾。
“L给我的名字是Near,他说希望我爱的人们都在身边。可他们都接二连三地离我而去,这又是为什么?”
他突兀地问,似乎有些真情实感地困惑。
月想了想,支起上身,伸出手掌,温柔地抚摸着尼亚被汗水浸湿的银发。
“从今往后,你再也不会失去任何重要的人和事了。”
掏出不知从哪里来的发圈,月仔细而耐心地理顺他的长发,将发丝绑成一束。
“你将度过一帆风顺的人生。”
“你和L真是一类人,都是骗子。”
“不相信?神明说的话可不会有错。”月轻声叹气。
“说起骗人,和你相比我们两个都自愧不如。”
“...我果然还是讨厌你。”
他迅速地推开夜神月的手,用手背盖住双眼。
“嗯,我也一样。”
他听到月在笑。可再次向指缝望去,黑暗的夜里已是空无一人。
他走了。
——但是这样就好。
那是Nate.River漫长的人生中与夜神月所见的最后一面。
下雪了。
温切斯特的某个冬天,纯白的碎片从天际而落,如同天使飘飞的羽毛一般,轻柔覆盖了山野、城市与某座安静伫立的庄园。
那之后究竟过去了多久呢?他已放弃计算年岁。活动逐渐变得困难,即便炉火燃着,手指还总是会有些僵硬。偶尔也会觉得寂寞,但那样的时光越来越少了。他最近常坐在躺椅上,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中。
与变化莫测的未来相比,回忆的动人之处在于它可以重新选择。至少在脑海中,他可以再次踏上一段不再遗憾的路程。
寒风叩响玻璃,于是他抬起头向夜空望去。
一轮圆满如明镜般的月亮闪烁着。
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这样美的月色了。他望着它,不由摸向了那枚仍束着头发的发圈。年龄使他的银发失去了颜色,又变得稀疏,但他习惯于带着它。
回头想来,他确实已拥有了未失去任何事物的平稳的一生。安稳地完成了一个侦探应尽的职责、安稳地教育和选择了继承者、安稳地老去。人世间再也没有出现过基拉或是死神的痕迹,华米之家一切如旧,曾经波澜壮阔的所有都逐渐被人遗忘着。
但是,他有时候还是会羡慕那两个人的人生。
能与命定的宿敌相遇,而后慷慨赴死。——你们究竟看见了怎样的风景呢?
“唉,你这个混蛋,到底是祝福还是在诅咒我啊...”
他不由得叹气。
温暖使他变得困倦,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闭上双眼,倚靠在躺椅上,聆听着屋外的风雪。
突然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呼唤着他的、熟悉到几乎要让人落泪的声音。
他说:“喂,尼亚。你要睡到什么时候?该走了。”
有着太阳般金色短发的孩子轻轻推他,梅洛在笑。他穿着罗杰先生新订的大衣,没有系好的半截围巾搭在肩上。
“不要急,快把靴子穿好。”马特低着头,一边摆弄着游戏机一边说。他新买的护目镜挂在头上,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尺寸稍大。
“...好,我马上来。”尼亚说,他从躺椅上站起身。他瞥见了身后的镜子里那个苍白而瘦弱的银发孩子,羊毛卷的头发刚长至耳后。
“L他们可是快要到了!”梅洛的双眸闪闪发光,他率先像楼梯跑去。马特赶忙将游戏机放回口袋,循着他伙伴的步伐而去。
于是尼亚也跑了起来。
身体许久没有如此轻盈过,他们像一群新生的小鹿般急切地奔跑在华米之家的长廊中,脚步声清脆。
经过三楼,他看见海曼、杰弗里和林正提着新买的檞寄生,围在一起争论不休。
他们说:“慢些跑!小心跌倒!”
经过二楼,他看见窗边攀谈的两个身影,两人都有着茂密的黑色头发。个头稍高些的那位正在把玩一柄小刀,Beyond.Birthday瞪着他们。
他说:“你们可真够吵的。想打架了吗?”
Ava对他们挥挥手:“别理他,他一早上都闷闷不乐的。”
到达一楼时,他看见那棵新搬来的圣诞树,琳达踩着凳子正给树梢上悬挂着小彩灯。罗杰擦擦头上的汗水,带上老花镜,小心地将丝带挤在堆放在地下的礼物盒上。
他说:“好吧,你们可以先去接他们了。我俩可挪不开手。”
琳达从旁边探出头来喊着:“替我问好!”
终于,他们推开了那扇朱红色的大门,向着面前的雪原跑去。风的孩子们欢快地飞舞歌唱着,白色的花盛放在他们的眉间发梢。他们三人开始笑,一边张开双臂拥抱迎面的风。华米之家黑色的铁门出现在眼前。在它的对面,三个模糊的身影逐渐清晰。
“看你们都长得多高了,我差点没认出来。”渡先生掏出眼镜布擦擦眼镜,冲三人招手。
“梅洛,马特。好久不见,得麻烦你们为我们带路了。”有着鸦羽般黑发的男人面容温和,“还有——嘿,尼亚。”
“嘿,L。”
尼亚说。
“等很久了吗?”
从L的身边传来他的声音。一个有着赤狐皮毛般棕发的青年人走上前来,他的脸颊冻得有些发红,琥珀色的眼眸倒映着远方白色的群山,像是湖面般温柔。
夜神月微微弯下膝盖,抚摸尼亚被雪花浸湿的头发,他的手掌依旧温暖。
“太久了。”
他轻声回答,太久了。尼亚的眼眶变得有些湿润。
“月...你不会又在欺负尼亚吧?”L走了过来,他狐疑地盯着尼亚的面孔。
“我哪儿敢啊,他不欺负我就谢天谢地了。”
月站起身笑道,他轻轻拍掉L肩头留下的雪,“走吧。”
“好——该回家了。”
黑发的年轻人向他伸出手。
远处,圣诞节的灯火亮了起来。L分别牵起夜神月和尼亚的手,几人向着风雪中的华米之家走去。
(全文完)
注:两次出现的诗句都引用自《火:鲁米抒情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