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温切斯特的冬末某天,罗杰.罗维走到华米之家的铁栅栏前。他出门前把皮手套忘在了桌上,不得不一边仓促地摩擦着双掌,一边看看手表,现在是早晨的八点一刻钟。英格兰的南部依旧是照不见太阳,罗杰眯着眼也只能找见厚重云层下一缕模糊的白色光亮。好日子,坏天气,他想。他在大门附近站定,低头点了一支香烟,将左手插进大衣口袋。
“罗杰。”
尼亚喊他。
“早上好,孩子。”
罗杰转过上半身寻找尼亚的身影。
“他们什么时候到?”尼亚问。
“七点半的时候飞机落地。我估计就这会儿了。”
尼亚没有回答,他向前走到老绅士的旁边。开始低头摆弄着装在口袋里的魔方。他这时候发觉到有些冷了,他只披了件羽绒外套,睡裤下还露着半截脚踝。
“梅洛没和你一起过来?”
尼亚点头,在心里帮他说完了剩下半句话:梅洛还是老样子,自从那件事发生后。他把魔方又一次打乱。
大约10分钟过去了,他用余光看到罗杰大衣的下摆大幅度地摇晃着,老人略有些激动地喊着。——嘿!是你们!尼亚抬头,隔着铁门,他看见几个模糊的人影在雾中缓缓向他们走来。嘿,是你!他在心中也小声地喊:嘿!
随着那几个身影逐渐清晰,他忽然感到一种怅然若失的无趣,尼亚转身离开了,他裹紧外套,向他的家跑去,穿过被露珠打湿的草坪,穿过珍珠白的雾霭。他喘息着,跑得很急,总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过去的一切、那些忘却的和未忘的,仿佛都融进了初冬的寒风,正追着他。
尼亚决定做点有意义的事,他花了一个小时用于冥想和思考,然后盘坐在桌前解决老师布置的问题。他迫使自己沉浸于其中,即便它们很无趣,但尼亚还是做得很好。他的大脑这会儿像被浸泡进水盆里淋洗过,清新冷静得过分。他可以做到完全无视整个华米之家传来的喧闹声。
但他不能无视梅洛,无视这位好友就等于逃避问题。但问题总要被正视,无论它是否能被解决。尼亚拖着步子去开了门,看着梅洛瞪着眼睛,咬牙切齿。马特在他斜后方抱着双臂。
“你见过他们了?”
“今早太冷了,我不想站在那里陪他们受冻。”尼亚回答,他移开视线,无视梅洛一如往常的焦躁。他的朋友总是在愤怒,他习惯于此,像始终燃烧的火焰。
“…你什么意思?你忘了我们之前说过什么?”
“显然不是。但我得提醒你——通常人们会在室内会面交谈。”尼亚说。他用手指卷动着左侧的头发。“你不介意的话,我几分钟后就去会客室。”
“你——”
“行了。你俩是打算在这儿互相瞪到午餐时间结束吗?”马特叹了口气,他拽着梅洛的左臂把他来向身后。
“我会紧盯着他的,你最好也是。”梅洛恶狠狠地抛下最后一句话,他很粗俗地用手指指着尼亚的鼻尖(华米之家可不会教他这些),然后转身下楼,把木楼梯踏得吱嘎作响。
尼亚没有去餐厅,他自己去厨房拿了些面包,然后径直向罗杰的会客室走去。他叩叩门,然后站在一边慢慢嚼起那块有些干硬的面包。
“孩子,我们这会儿还没空…”
“罗杰,是我。”
老绅士的动作停下,他皱着眉打量着尼亚,然后侧过身子给他让了路。
尼亚先是看到那个二十出头的亚洲男人,他这会明白为什么梅洛说他就像只狐狸。他身材纤细,恰好有一头赤狐皮毛般的头发,狡黠锐利的目光也恰好像兽瞳一样。那张精致的脸上正挂着做作而谄媚的笑,用似乎经过精心训练的温柔嗓音把对面的凯尔温夫人逗得花枝乱颤。
L正坐在年轻人的旁边,一如既往地穿着松松垮垮的白色衬衫和洗得发白的靛青色牛仔裤,双手交叠抱着双膝。他和三年前比几乎毫无变化,如果非要说有,那便是他嘴角边若有若无的笑意。L似乎心情不错,他甚至时不时插进那愚蠢的对话中聊上几句。
罗杰送走凯尔温后才开始应付他。
“尼亚。”L冲尼亚点点头,面容变得和蔼,“——他是我的爱人,夜神月。”
“月,这是尼亚。”
“常听L提起你,他把你看作这里数一数二的好学生。”被称作夜神月的男人继续着他优雅的微笑,他向尼亚伸手,“叫我月就行。”
“夜神先生。”尼亚生硬地回答,他和夜神月握手,男人没有生气,他的表情甚至没有丝毫波动。尼亚不喜欢他轻浮傲慢的样子,即便夜神月掩饰得很好,他差点没看出来。
“我想和L先生单独谈谈。”尼亚说,他促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严肃强硬,“只有我们两个人。”
“这时候…”
“不,罗杰。就这么做,拜托你带月去餐厅。”
如他所料般L同意了。L从口袋里拿起一只波板糖,咬开外包装叼进嘴中。
“我同意。”夜神月率先回应,他将手覆在爱人的手背上,然后俯身亲吻L的左边脸颊,轻声说:“等下再见。”然后迈着从容的步态转身走出会客室。
一小时后尼亚从会客室里出来,他沿着来时相反的方向下了楼梯,找到梅洛的房间。
叼着半截烟的马特很快应了门。尼亚在地毯上半跪着蹲坐,他闻到尼古丁的气味中混杂着一股香甜,有点像在L身边。梅洛将他手中最后一块巧克力吞下,死死盯着尼亚。
显而易见,他这会格外烦躁不安。
“如果你要在一定程度上控制某人的行为会用什么方法?我是能让对象在控制内自由活动的程度。”尼亚先开口。
梅洛眉毛一扬。
“…监控,监听,一名狙击手。但这种做法已经过时了。我知道皮下植入的跟踪设备是种好办法。”
“缺点是容易被破坏,只要一把小刀——像你口袋里那把就行。手环、脚镣或者颈环是更好的选择。稍不注意就能让你脑袋分家那种。”尼亚耸耸肩。
“他不会蠢得把那玩意漏出来。”
“但信号会。”尼亚把一寸长的黑色方形探测器从兜里掏出来,举在梅洛眼前,“破绽又不只这一个,他们的恩爱夫妻戏码没演全套,至少那对戒指可没有他们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般配’。触感的区别太明显了,那根本不是什么对戒。”
梅洛沉默了片刻。
“我以为你会靠语言来试探他。”
“太鲁莽了,我又不是你。”尼亚回答。
“我懒得和你吵这个,尼亚。你他妈别忘了——尝过血味的畜生可没法圈养,它们绝不在乎杀人…L…不,是这里的所有人都有危险。”
“你不会真打算现在冲下楼,开上几枪解决问题吧?”尼亚低声说道,他露出有些戏谑的笑,“L教过我们,对付狡猾又疯狂的犯人,应该做的是布好陷阱,等他自投罗网。我们谈论过这个的,别忘了。”
梅洛继续瞪着他。虽然不会是此刻,但尼亚相信未来某日梅洛真的会掏出那把腰间的格洛克手枪,对着自己扣下扳机。尼亚是这里为数不多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梅洛和马特背着罗杰出去鬼混,然后带着这把手枪和一堆子弹从某处不为人知的小路溜了回来。
“如果不是为了L,我这辈子都不会和你合作的,尼亚。”
“真可惜,我可是很喜欢你的。”
尼亚平静地应答。
晚上八点过一些的时候尼亚准备下楼去餐厅,他换了双带着纯棉里子的短靴。走到走廊尽头时他看到窗外下起了雪,这在温切斯特并不罕见。天气冷了以后后院的树开始掉叶子,会有工作人员一车一车的拉走枯叶,翌日草地上会结满厚厚的霜。
琳达的房门在他身后合上,她向他打招呼,她长着雀斑的脸颊冻得发红。他们寒暄着走到餐厅,随便选了些肉和蔬菜,将餐盘放在靠窗的位置上。他们聊起L的这次拜访:他决定要今年结束前确定下继承人的人选。
琳达不是很在乎这件事,她心不在焉地用沾满铅灰的手指蹭着桌布。她说:“得了,知道了,未来的二代L。——他妈的,他们又把餐刀收起来了。真的觉得我们会拿那些玩意儿杀人?”
“那确实是可用的凶器之一,在犯人够蠢的情况下…”
“几个储藏室上周就被锁了。每次凯尔温过来他们就一副神经过敏的样子。”
“如果我是L,我也会这么要求罗杰的。”尼亚耸肩。
“从多疑的程度来说你确实是他的继承人。不过在他们后这里没人再干过值得一提的事。”
“你是说他?”
“他?他只是逃走了,仅此而已。我是说她。她跳楼自杀前留下了什么你忘了吗?那些血淋淋的人偶…那些字…”
“Austin早就疯了,Beyond.Birthday也差不多。”
琳达没有立即回答,她缓缓移开目光望向窗外。
对他来说,琳达有时候比梅洛更难应付,她并非情绪化,而是过于坦诚。她就和她的画作一样,总赤裸而不加修饰地将自我抛在他人面前。他们算是朋友吗?这个问题尼亚无法回答。从理性的角度来看,莉塞特.杜邦(Dupon)*和谁都处得来,即便她不喜欢他们。她和尼亚多年的交往也许只是出于偶然。
“今天算是Ava的忌日。这么多年来,这里从来没有人哀悼过她。”
“除了L。”
“除了L,可她恨他。——这里不只有她恨他。”
琳达忽然这样说,她的表情飘忽不定。他惊异地望着她,一种令他颤抖和心悸的预感顺着她的话语流向尼亚,他张开嘴却无法发出声音。
他开始又一次回顾着他和梅洛的计划,尼亚很少如此,可在面对这前所未有的困局时他以往的自信都有了些裂隙。一切都是为了他。尼亚在心里重复道,他不能对接下来讲发生的一切——无论是血腥或背叛或他的恐惧漏出丝毫胆怯。我准备好了,就是这样。
他从静默的犹豫中回神后看见琳达半侧的脸庞,她被前方的骚动吸引了注意力:罗杰和林站在餐厅尽头,几个稍大的孩子围着他们喧闹。
“今晚没法出去了!…我也没法告诉你们这雪会持续多久,我们的汽车没法开下山。”
“L会亲自给你们上课的,就在今晚。你们可以去三楼最大的那个教室等等。”
“真是不走运,偏偏是L到来的时候。”琳达轻声说,“好久没见过这样的大雪了,仿佛是…”
她微微皱眉。
“命运?还是诅咒?”尼亚低声回应,“无稽之谈。”
他们顺着楼梯向二楼走去,琳达要回她的画室,她和尼亚草草道别,看起来神色凝重。尼亚站在教室外,他瞥见凯尔温夫妇晃动的衣角。他们也很不安,太明显了。不过他们的不安得有罗杰来买单,老绅士压着自己的音量,道歉,承诺,还是道歉。
“嘿。”
他背后传来呼声,距离很近。夜神月站在挂钟下方,拨弄着他的手表。看尼亚回头,月慢悠悠地将那枚黑色的电子表放回口袋中。
“真不走运,第一次知道温切斯特也会有这样的暴雪呢。”
夜神月拖长了尾音,纯熟的英式口音里带了点属于日语的音调,听起来有丝不合时宜的悠闲。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尼亚,眯着眼微笑。
“是有什么急事要找罗杰先生吗?他很忙,现在不仅是出行困难,连通讯都成了问题。当然我乐意将你的诉求告诉他。”
“我不清楚夜神先生是什么时候有资格干涉华米之家的管理的,难道是凭借…性缘关系?”
“如果你称此为干涉的话,那主要是靠凯尔温夫人的赏识。”
“……”
“哦,要是你想知道的话:我先生一向把这些和上级打交道的事务交给我。他们和他们背后的人可不是靠钱就能应付的,你们这些孩子也不是靠钱就能安安稳稳地待在这里的。”
月向前踏了半步,带着彬彬有礼的敌意虚张声势,他在观察尼亚的反应。而尼亚不为所动。
“嗯,这些道理就算是我也能明白的。华米之家背后的权力层对夜神先生来说一定很有吸引力吧?”
尼亚冲他露出冷冰冰的笑。他想自己成功膈应到了这个年轻人,因为夜神月精致完美的假面被一丝不易察觉的嗔怒弄碎了。
“你可真是像他。”夜神月说。他的语气透着些讳莫如深的情绪。月径直从尼亚身边走过,他身上有些男士香水的气息,像是雪松木与鼠尾草。
尼亚也朝反方向走去,他的余光仍停留在青年的背影上。夜神月穿着件刚蕴好的黑色高领毛衣,他能看出那些宽松布料下青年的身形体态。不错。尼亚暗想,梅洛的线人是可靠的,夜神看似人畜无害的外表下藏着许多秘密。纵然摆出一副优雅余裕的姿态,烙在身体上的痕迹是难以改变的。他仍旧是一头喂不熟的狼。
他走到监控照不到的角落,对着标着''DEARMELLO''备注的窗口犹豫几秒,然后将那部纯白色的简陋机器收进口袋。还不是时候,他想,梅洛和马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风雪呼啸着敲打窗户,刺骨的冷从冰凉的墙壁渗进他的身体。教室内的风波告一段落,围在讲台的人群散开了。不歇的大雪似乎阻断了信号,他们的教具这时无疑于废铁。管理员急匆匆地从人群中挤过去,他收拾不了这个烂摊子。
“等着吧,孩子们。现在只能等着了!”他回头喊道,“L会给你们想个新法子出来的...在那之前留在原地不要动。”
尼亚听到孩子们的喧闹,他们总是很吵,他们用高昂的音调抗议,有的在尖叫。那些嘈杂的话声中存在着一种共同的旋律:焦躁。当他意识到这种浪潮已经连他自己都裹挟后,尼亚才意识到自己在颤抖。名为急切,忧虑和不安的思绪将他浸了个遍。这就是为什么他始终憎恨人群。他离开教室回到走廊,兀自坐在楼梯口。那里很冷,但不算太坏。尼亚蹲坐下来,旋转着他的陀螺。他看着金属的光泽在黑暗中跳动闪烁,那种隐隐的不安预感越发强烈。厚重空洞的钟声响了八下,混沌的夜色将这座庄园彻底笼罩。
恍惚间,他听到走廊的尽头传来的、宛如幻听般的响声。
从无人黑暗的深处传来。
尼亚的瞳孔瞪大了,就在他不安的呼声即将脱口而出的上一秒——他的视线被恍惚的闪烁迷住,电灯在闪烁后彻底熄灭。彻底的黑暗向他们涌来。他听到尖叫划破夜空,听到急促的脚步一刻不停地踏在尼亚身边的木地板上。在那个凝滞的瞬间,寒冬的雪覆盖了那面狭窄的窗,填满了他的全部视线。突如其来的,他仿佛听到了那些踏着疾风飞舞在漆黑的夜中的雪花的欢唱:那是宣示着一切的起始、最为自由与疯狂的颂歌。仿佛抬起的手打翻了那副除去纯白别无他物的拼图。他随着如雪花般成百上千片细碎的跌入黑暗中。
角色全部就位,猫箱已被关上。搭建一幕戏剧的舞台设施在轰鸣声中终于开始运转。
于是他冲着无人的寂静开口。
看来游戏正式开始了。
在教室的正中央,电子屏幕莹莹闪烁。一行鲜血般殷红的字母宛如刻印般显现在纯白之上。照在所有孩子惊异而苍白的面孔上,他们都如被剥夺了语言般再不发出一丝声音。
我诞生于死亡之中
今夜 血债血偿
再一次让人目眩的闪烁后,那些字迹拼凑为了一个宛如淌着血般的花体哥特字母——A。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