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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oc
*伪骨
直到夜神月结婚前,梅罗跟他都只有两张单独的合影。一张是刚领养时,两个小孩被推到门前,匆忙拍下的第一张合影。那个时候的梅罗还没学会如何让自己看起来柔软,而大他三岁的夜神月已经笑得足够得体。
第二张是在夜神月的毕业舞会上,他忘记拍照的原因了,可能是玛特让他们拍的,那时他刚入手一台相机,正是在兴头上。照片里十九岁的梅罗很僵硬,而夜神月还是那个笑容,两个人的肩膀隔着薄薄的布料贴着,只有他一个人体温升高。
好像总是这样的,他比他名义上的哥哥小三岁,他是家里的第二个孩子,所以他要弱势于他,生长期要晚于夜神月,年级要低于夜神月,没考过他,很少赢过他……一定是赢过的,只不过不彻底,不漂亮,而梅罗拒绝承认那种劣质的胜利。他被压碎然后束缚在那两张照片里,束缚在他的自尊中,他的好胜心里。
不过没关系,明天就是夜神月的婚礼。小孩子的自尊和好胜心都将随着过去变为纸浆,一切会结束。
他翻出剪刀,从两人紧挨的衣缝中,把九岁的梅罗和十二岁的夜神月拆开,连同身后白色的门一起分为不规整的、两个维度的世界。他原打算用撕的,但又没有太多信心让他们任何一个人脸上多一块或者少一块,亲密的联系总让他厌恶。
但不凑巧的是,他正准备裁第二张时,有人敲门了。梅罗猜是夜神月的例行晚安,只好把照片和照片的残局先放到桌上。开门后证实了猜想。那个漂亮却疲惫的人问他还没睡吗,他的心脏在狂跳,说不出话,只好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听起来像应答的怪声。
对方没起疑,眼睛落在他身上,叮嘱了一句好好休息,又开门出去了。
梅罗用被子蒙住头,对好好休息这句话不置可否,因为他并不打算参加夜神月的婚礼,但这个插曲,又让他失去了再剪开第二张照片的心情,连残局都没收拾就睡下了。
对他来说,那可能并不是一个好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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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孤儿院起就认识的玛特不止一次打趣到你真喜欢你那个没血缘关系的哥哥。而梅罗呛回去说我讨厌月,他总是考第一,总是考在我前面,我总是第二名,第二名毫无意义。
月连个子也比你高。玛特说。
梅罗想生气,但好像又不该生气,因为月不会生气,他总是不会生气,他光是站在呼吸那就被人们爱着了。而孤儿院里没有人谈爱,梅罗分不清什么是爱,什么又是恨。
月对他很好,无可指摘的好。好多年他在复杂情感的夹缝中活得很茫然,小时候他经常问,你在我这么大的时候考了多少分,你也是第一名吗,然后悄悄比对那些数字,如果他高于月,月会夸奖他聪明,如果他低于月……他不会告诉月的,他无法忍受自己比任何人差的事实,尽管夜神月不在乎,但梅罗在乎。他处理情感像掰断巧克力的一格,如果这是错误的,那就不要了。他把情绪磨成一张白纸,梅罗不需要爱,也不需要恨,他需要赢,需要胜利,需要绝对的一切。
后来他做决定总是这样果敢,想逃学的时候就给玛特发消息,摩托骑到天涯海角的时候才听到夜神月打来的第二个电话,月问他吃过饭了吗,没问他安不安全,他饿着肚子说吃了,月应了一声便挂掉。然后他掉了个方向就要回家。
玛特说你能不能别当你那乖弟弟了。
梅罗说根本不是,他一点都不需要我,所以我要回去。
好像从那一刻起,是的,就从他调转摩托方向的那一刻起,他又逆流了,首先逆流的是风,风从他耳旁划过,梅罗成了一片片的,从风的罅隙挤过去。开车从来没有顺风一说,他总是逆流,到最终思维也逆流了,人们爱夜神月的时候,他要恨他,爱是永恒的命题,而恨比爱更好理解、更轻易,且更缠绵。
如果社会默认什么是好的,而孩子们非要往反方向走时,通常,我们称其为叛逆期。
梅罗在那一个夜晚开始了他漫长的叛逆期。
玛特能够作证,那绝对是段很长的时间。他们逃课次数直线上升,打遍了市面上一切流行的游戏,梅罗跟夜神月唱反调,拒绝接电话,那是养父母给他的任务,月只是在执行,而梅罗要给他添麻烦。他们关系很僵,最后夜神月再也不问他回不回来吃晚饭,玄关再也没有留的灯时。他赢了,又好像比输了更让人愤恨,他被夜神月放置了。
那段尴尬期一直持续到夜神月的毕业舞会。毕业舞会是学生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所有年级都对此摩拳擦掌,任何拥有舞伴的配对都有资格入场。而这类人不包括梅罗。
尽管玛特开玩笑说自己可以当他的女伴,但梅罗觉得那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他也定制了西装,却一整天都在教室自习或者发呆,在盛大的某天找一间空教室再容易不过,因为所有人都在路上,在忙碌,在去见某个人的路上,而梅罗熄火了,他报复性地把自己埋在书里,造就一种精神窒息来遗忘当下,忽略其他人的幸福来创造自己的幸福,那是一个幻境。
当舞会的钟声响起时,他依旧趴在桌上,奄奄一息,玛特给他打了无数个电话,他一个也没接,把手机关机后打算一个人去飙车,但车也不在,所以玛特的电话或许是要向他借车。他又只好沿着路继续走,手上除了车钥匙什么也没有,张嘴呼吸的时候,牙龈深处滋生出某种痒意,但他忘记带巧克力,梅罗偶尔需要咬断和甜食来发泄多余的火气。像幼年未完成的磨牙期,像幼犬和肉骨头。
经过舞厅门口时他看到了夜神月,隔得很远很远,但那样的站姿,浅棕色合身的西装,还有抬手看表的习惯动作,月光宠幸且量身定做的对象,只能是夜神月。那个场景不现实到他以为月是因为自己的愿望而存在于那,可明明他拒绝承认他拥有愿望。
月向他走来,走近时看到他手上那块巧克力,他名义上的哥哥笑说,只要带着巧克力就总能找到梅罗,原来并不是玛特的玩笑话。
然后夜神月说,或许你想成为我的舞伴吗,我没有合适的人选。月亮眨了眨眼睛,所以夜晚变得恍然起来,他鬼使神差地握住对方的手。
“……月,我不会跳女步。”
“只要有一个人会跳就够了。”
现在想来那简直比梦还要不真实,他质疑过记忆很多次,比如月为什么会跳女步,但好像月会什么都是那样理所当然,就像月会钢琴而不是小提琴只是因为他没有学习,而月总是能学会他想要学会的。
所以记忆里被抽象得只剩下两段歌词和一段女步。
——天使啊,天使,你在等待谁的宽恕。
——恶魔啊,恶魔,你在背负谁的期许。
原本梅罗以为他们有那样长的时间避而不见,不沟通,他的心脏已经忘记那种战栗,明明他的记忆即将忘却,当他把手搭在对方的肩膀上时,皮肤只隔着布料相贴时,但心脏只是块肌肉,它只会跳动,如同过去无数次的那样,震耳欲聋。没有任何遗忘。
他逼迫自己冷静,把精神都集中到对方的舞步上,在唱天使的时候,月的右脚会后退半步,音落到恶魔时,又是迈出左脚。数着节拍记下了一整首歌的舞步。
然后他说,第二首歌我来跳女步。
其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也非得跳女步,就好像月会的他也要会,他是家里第二个孩子,追赶第一个是件多理所当然的事。
最终一曲平稳落地,他跳得生涩,但也没跳错。月又拉着他躲过了谢场,在出门的时候碰到了一群人,人群中心是拿着相机的玛特。他最近总在捣鼓些新东西,拍照暂时成为了其中之一。于是月说我们也来合影吧,梅罗没有拒绝的理由。
那天晚上拍了很多张,月拍了很多张,梅罗也拍了很多张,月只留下了一张大合影和梅罗单独的那张,梅罗效仿了他。
梅罗没有问原因,但月说,他希望有一张合照,他们太久没有合照了。
“照片是留住当时情绪的一种方式。”
月只是看向他,他就像在月亮下赤裸着站着,四方空无一物,空气也被剥离,只有被月注视的肌肤留存了下来。梅罗总是讨厌说,讨厌解释,但月总是知道,夜神家完美的孩子,月总是看透了梅罗,知道梅罗在想什么。
最终,梅罗的叛逆期开始于夜神月,也结束于夜神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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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罗从床上惊醒,冷汗濡湿了后背的T恤。他想,一定是因为没有剪开第二张照片,又或者是该死的例行晚安,他才会在夜神月婚礼的前一天梦到他,还是暧昧得让人发狂的舞会。
因为那个舞会,梅罗又有很长一段时间,觉得自己是特别的,何其自恋又狂妄的想法,他居然觉得自己是特别的。他明明只是月看透了,爱着的之一。月爱父母,朋友,他只是他怜爱的弟弟,是之一。
他们的感情短暂进入热烈期后冷却下来,随着时间,成为了现在不咸不淡的、日常的一部分。他慢慢开始留在家里吃晚饭,会在餐桌上对月做的某道菜感叹,就连跨市飙车时,也会给月发消息说不用留灯。
玛特说原来梅罗是喜欢间接性当乖孩子,梅罗扔书砸他,说和家人吃饭很正常。玛特看了他一会儿,说你还记得你说月永远不会成为你的家人吗。
梅罗没回答,因为他记得。他有多少年把夜神月当对手他就恨了夜神月多少年,又或者那种恨是年幼的梅罗无法分清,无法识别的另一种复杂情感。没有人教过他如何爱,他人生的每个阶段,依赖、叛逆、亲密到如今的平缓都跟夜神月有关,他只好不停地模仿,就像那场舞会他在天使和恶魔的歌声下学会了女步,夜神月是梅罗学会爱的载体,但他失败了,因为夜神月不会等他,他从来没有等过他,他踩着他的影子摸索着向前走。而夜神月今天就要结婚了,云层战胜了他,夺走了月亮和影子。月亮根本没有一刻等过他,他只是被月光照到,就以为月亮偏爱他。多可笑。所以其实人没有爱也能活下去,二十三年他都没有学会,往后失去的二三十年,他也不会在乎。
在那个舞会后梅罗刻意逃避这个话题,不过夜神月也很少提起。像鸵鸟般,孩子们喜欢回避自己处理不了的问题。他们仿佛遗忘了那个夜晚,尽管梅罗没有一个晚上不想起他。
照片,是留下情绪的方式。
所以他要把那两张照片剪掉,摧毁一切证据和无法拥有的情感。就像他咬下一块巧克力,梅罗总是如此果敢。
他看了眼时间,十二点三十六分,婚礼是下午开始,月一定很早就出门收拾了。只要打电话给玛特让他协助自己撒谎,夜神月不会起疑。接下来只需要把另一张剪掉,然后他也会从这场闹剧中毕业。
梅罗从被子里坐起来,伸手去摸桌上的照片,却什么都没摸到。他诧异地又确定了一遍,却在桌上收获一张信封。
他从摸到信封的那刻起开始心脏狂跳,浑身像过了道电流,梅罗颤抖着打开信封。
——那是一张合影,他绝对不会认错那个背景,是在毕业舞会上乱七八糟的大合影——玛特设置错定时,脸成了一张残影,月笑得很漂亮,他们的肩膀在人群下挨着一起。
信封里还有一张留给他的纸条,没有署名,但梅罗认得那个字迹。
“梅罗总是能学会他想学会的,不是吗?”
然后那一刻梅罗意识到了他对夜神月是存在某种愿望的,那可能是爱的一种,可能是期望的一种,可能是所有正面和负面情感的聚合点。他看着手中的那张照片,意识到了爱对于梅罗也可以什么都不是。
因为正如九岁那年被领养时,还没学会如何柔软和爱的梅罗,二十三岁的梅罗同样如此。
所以梅罗没什么要说的,只是长出了一口气,庆幸自己还没给玛特打电话。然后他撕碎纸条,把照片塞回信封,订了辆去婚礼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