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特注意着不让水花溅到游戏机:“哦,太糟糕了,我所认识的最聪明的人从一开始就是失败者。”
关于玛特的噩梦和梅洛的照片。
1.
当梅洛从图书室的椅子上站起时,看起来总是比实际上要高大一点。
那是睡衣吗?他总是穿着连褶皱都看不清的黑色睡衣,不知道是为了跟第一名那个浑身白的抬杠还是个人喜好。铁栏杆外的孩子会觉得这是死人才穿的衣服,是外祖母友好的礼物、妈妈舍不得扔的旧物。
但说不定,他就喜欢那种能衬托出头发的颜色,怪胎。
玛特叉开腿蹲在书架之间,打游戏的按键声很大,他故意的,梅洛背对他,坐在不远处的阅览区。
玛特时不时抬头朝阅览区瞄一眼———他得把握好移开目光的间隙,短短两秒就能让屏幕里的战机被击沉。
梅洛总是在这个点出现在固定的座位上,像个金色的幽灵安静地打开台灯,然后传出沙沙的写字声。
图书室修长的窗户外漆黑一片,偶尔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抓挠声,这正是其他人不愿意在夜晚靠近图书室的原因。其实那不过就是树枝刮擦外墙的声音,还不如玛特上一回待过的克拉姆福利院吓人。
克拉姆窗户上的树影像具吊死的干尸,枯槁的影子随风摆动,玛特当时的床位恰好靠窗,他时常盯着那个左摇右晃的影子,幻想着挂个活人上去晃起来会不会更快。
好吧,其实他是出于恐惧才胡思乱想的,他做梦,梦到自己孤零零地吊在树枝上,新来的孩子顶替了他的床位睡在这个位置,也看着他的尸体入眠。恶心,随便来个上帝什么的原谅他下,阿门。
华米兹同克拉姆有天差地别的区别,自看到那扇顶部装饰着十字架的铁门玛特便有所察觉,他拖着脐带的所有过往都会被这扇铁门夹断。
这是个期望所有儿童朝无限理性接近的地方,或者接近那个叫L的人,玛特怀疑L甚至不存在,没谁亲眼见过他,华米兹的儿童都是顶着胡萝卜的纯血马,玛特不能理解,他光是呼吸就够累的了。
拖动椅子的动静特别刺耳,梅洛突然站起身,他金色的头发脱离光线,远远望去像个突兀耸起的黑色石碑,一滴漂浮的金色水滴。
他才是这个图书室最吓人的东西!玛特往书架的阴影里缩了缩,战机差一点撞上子弹,他埋头专注于游戏,假装没听到脚步声在靠近。
不过玛特并不担心梅洛因为他打游戏太大声而发难,这种平衡已经微妙地维持了一周,要发火梅洛早发了,别人都说他一点就炸。
一双宽松的裤脚在玛特跟前停下,赤裸的脚背苍白得惊人。
妈的,我得看起来满不在乎,玛特咬了咬后槽牙,让自己看起来的确面无表情。
“你室友没跟宿管告过你半夜不待在宿舍吗?”梅洛听上去很平静。
玛特小心地避开一颗子弹:“我帮他搞定了一些事,他可不会自找麻烦。”
梅洛弯下腰,伸出一根手指触摸玛特戴在头顶的护目镜,玛特皱了皱眉:“别碰它。”
梅洛完全没听进去:“这里可不刮大风。”
“没人规定说不准戴护目镜。”玛特嘟哝一声,“喂,你挡到我的光了。”
梅洛发出一声嗤笑,松开镜片之间的松紧带:“那是我的台灯,我想怎样就怎样。”
梅洛探头来看他的游戏机,他的鼻翼在轻微地抽动,玛特觉得现在才想把游戏机抽走会显得他很傻气。
“你身上有股味。”梅洛嫌恶地翻了个白眼,“你在臭水沟里打过滚吗。”
玛特没好气地说:“是啊,我喜欢在臭水沟打滚,嫌弃就离远点。”
可惜他故作姿态的愤怒看上去逗笑了梅洛,搞不懂他的脑子究竟是如何运作的,梅洛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下,靠得不太近也不算远,一个拳头的距离,玛特抓着游戏机的手指抖了抖。
玛特试探着开口:“你不继续,呃,学习吗。”
“……我眼睛酸了想歇会,你非得在这里打游戏吗?”
“跟你一样,我也想跑到没人的地方待着。”玛特说,余光瞥见梅洛伸了个懒腰,他胳膊可真长。
梅洛在裤子口袋里摸了两下,抓出一板长方形的东西,熟练地拆掉锡纸,他咬下巧克力的动作像呼吸一样流畅。
窗外吱吱啦啦的抓挠不绝于耳,现在又多了牙齿咬断巧克力的声音,玛特手指和大脑里奔涌的血流逐渐安静,梅洛的衣物在黑暗中轻轻摩挲,玛特有点佩服他,他可做不到跟一个三更半夜躲在阴影里打游戏的怪人搭话。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一个拳头的距离似乎在变窄,哦,肯定不是他们之间的谁突然变胖了,他自己都瘦得接近营养不良,玛特困惑不解,他有朝梅洛那边靠吗?
梅洛歪头看他的游戏屏幕:“能给我玩一下吗?”
递游戏机时,玛特不可避免地碰到梅洛的手指,他惊讶地发现梅洛的体温既没有他想象中火热,也并不是冰冷的,他们体温相近,互相触碰到时仿佛在触碰自己。
当战机第三次被炸毁后,玛特终于没憋住笑,他把两手托在脑后,梅洛懊恼地瞪他一眼,重新打开存档:“下一次我肯定能躲开。”
下一次他还是没能躲开。玛特好心地出言提醒:“这里要往右走,不然你会被包围的。”
梅洛用鼻子发出哼声,他上手得很快,经过一番尝试,小小的战机终于飞往空白的结算页面,屏幕中划过一行行滚动字幕,梅洛盯着那些制作人的名字,茫然地说:“胜利之后呢?”
“你赢了,游戏就结束了。”玛特接过游戏机。
梅洛看上去对此很失望:“好无聊。”玛特模仿他从鼻子里发出哼声,没品位。
他从冰凉的地板上站起来,掸了掸衣角,玛特仰头望去,他从未如此近距离观察过梅洛。
书架拉长的巨大阴影倾斜在梅洛肩膀上,魔法般的,梅洛不再高大了,他甚至是如此瘦小,玛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十几米外的灯光使他的金发染上奇妙的铅灰色,梅洛转身准备走回书桌。
“这不公平,你碰了我的护目镜,我也要碰你的!”玛特伸手抓住他的衣角,梅洛低头扫了他一眼,玛特仍然固执地拽着。
梅洛说:“好吧……我只有这个。”
他弯下腰,长长的玫瑰念珠在玛特面前垂下,像钟摆一样左右晃动。
玛特伸手握住红色的珠串,他把十字架拢在手心攥住,尖锐的四角扎得他肉疼,银色的基督像被磨得发亮,玛特从中感受到了某种无法言说的喜悦。
他想起克拉姆窗外晃动的树影,冰凉的床单,孤寂的按键音,他的恐惧,他的漩涡。而今后的每一天玛特都将不解,他没由来的喜悦是否是因为梅洛代替了诡影,它既是过去的噩梦,也是他唯一的朋友。
2.
想想高兴的事,罗杰站在一架照相机后说,要微笑,肩膀放松,眼睛睁大。
操场上围着一圈交头接耳的孩子,尼亚站在照相机对面的木台上,他已经尽量站直,再露出微笑就是强人所难了。
“真搞笑,罗杰居然想让尼亚笑。”玛特悄悄凑到梅洛耳边说,其实被别人听到也没事,大家都乐于看到尼亚偶尔的笑话。
梅洛没接话,平时他是很乐意看到这种场面,玛特戳了戳他僵硬的肩膀:“梅洛,难道你很紧张吗?”
“我没紧张。”
玛特看了看刚拍完照从架子上挪下来的尼亚,又望向梅洛紧绷的下巴:“……你要不要吃点巧克力。”
梅洛忍无可忍地打了一下玛特的头:“别惹我揍你!”
有几个孩子拍完照从身旁离开,罗杰照着名单一个接一个地喊,很快就轮到了玛特。玛特赶紧冲梅洛拨弄了两下头发———说实话,他的红头发现在乱得一塌糊涂,玛特懒洋洋地站上木架。
“玛特!整理一下你自己。”罗杰说,“你应该明白这张照片会放进档案里吧。”
玛特满不在乎地说:“我都露出微笑了,快点拍吧。”
听说留档的照片会连同他们的资料一起送给L,送给L!梅洛紧张得快吐了,他真羡慕玛特能坦然地接受这一事实,他连脖子上的护目镜都懒得取下,梅洛攥住口袋里的念珠,企图从中获得一点鼓励。
终于喊到他的名字,梅洛站上高架,瞳孔紧缩,他无法抑制地想象这颗闪亮的镜头就是L的眼睛,仅借助一张薄薄的照片就能窥视他的全部,梅洛双手僵硬地垂在两侧。
罗杰无奈地说:“梅洛,想想高兴的事。”
梅洛所能想起的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早上吃了一块巧克力布丁,玛特把他的袜子藏在床底,他们狠狠打闹了一番,梅洛知道玛特只是不想让他太紧张,但这不妨碍他用力掐他的胳膊,玛特大叫在走廊上越跑越远,他折回去把游戏机的电池全撬了。
梅洛想起上周的游泳课,傍晚被染成金色的泳池,玛特向他演示如何飘在水面上的同时打游戏。他听说L不久将回到华米兹之家,焦虑如此反复又难以启齿,梅洛问玛特觉得L是怎样的。
玛特飘着说:“他是个混血儿,金头发,但是不怎么强壮,病怏怏的。”
梅洛问为什么,玛特想了想说:“我猜的,他不是大侦探吗,要我说天天窝在房间处理案件的人一定很瘦削。”
梅洛反驳道:“说不定他会健身呢?”
玛特摇摇头,双腿在水面上摊开:“他健不健身不都是我们的光辉榜样,他就算是只甲壳虫你也崇拜。”
“那为什么是金头发?”
玛特的眼睛从游戏机后面偏过,正对上梅洛质询的目光:“我瞎说的。”
“L是最顶尖的,他无可替代。”梅洛低头注视水面上的自己,胃里冒刺的痛苦又开始翻滚,他敲了一下水面,倒影中的梅洛扭动着裂开了。
“我和尼亚都没法替代他,对吗?他迟迟没能决定谁来继承他,是因为我们两个都不合适。”
玛特注意着不让水花溅到游戏机:“哦,太糟糕了,我所认识的最聪明的人从一开始就是失败者。”
“你说谁?”
“你。”
梅洛猛地抽走玛特手里的游戏机,玛特也面带怒意地站起来,他们互相掐着对方在泳池打了一架。梅洛抓着玛特的头把他按在水下,接着自己又被玛特推倒在水中,他呛了好几口水,嗓子眼一路像被烧过,但怒火驱动他的四肢继续伤害玛特。
我不想这样,梅洛看到自己扭曲的倒影,L如果看到他这样会立刻选择尼亚吗?玛特会不会早已厌倦了他随时随地酝酿的愤怒?
他并不惊讶自己会这么做,玛特说出了那个他一直恐惧的词语,他会为了挽救失败而把怒气宣泄在玛特身上,太糟了,他是个糟糕的人。
情绪是虚构的,思想是泡沫,行动如陀螺,他日复一日顺着惯性在重复错误中穿行。
老师冲上来拉开了他们,梅洛捂着脖子咳嗽,玛特湿淋淋地站在不远处,他蓬松的头发打湿后变成暗红色贴在脸颊上,头颅低垂看不清表情。
他简直就像从水沟里捞出来奄奄一息的红发人鱼,梅洛透过一绺绺被水打湿的头发看去,玛特被关在他湿透发丝的牢笼间,他的胸口同样在剧烈起伏,从玛特身边荡开的波纹一直抵达梅洛脚边。
水面上有东西在碰他,梅洛低头一看,是打斗中被抛之脑后的游戏机。
他们被喊到办公室教训了一顿。玛特晚上发起烧,梅洛在医务室门口转了半天,还是决定推门而入,没想到玛特像没事人一样跟他打了招呼。
梅洛拉来一张椅子坐下,抱着手臂,面对的不是玛特而是他被子里的腿,他们沉默地干坐了有几分钟?五分钟?这个过程中玛特一直注视着他,该死,他以为一句招呼就能把话柄全抛给他吗!
“我早该把你从图书室轰出去。”梅洛生硬地说,“你很吵。”
玛特说:“原来你觉得吵啊,那为什么没让我出去?你知道的,先来后到,那算你的地盘。”
梅洛烦躁地踢了一脚床架,他把那个湿透的游戏机扔在床上,从口袋里摸出半块巧克力含在嘴里,巧克力慢慢在舌尖融化,这味道能让他稳定。
“都进水了,唉,不过我能修好它。”玛特使劲晃了晃游戏机,水滴落在床单上洇开灰一点的白。
梅洛盯着鼓起的被单说:“可能,可能我觉得你待在那挺好的。”
记不清玛特接下来说了什么,他不是唯一一个待在漆黑的图书室感到恐惧的人,他独自点亮一盏灯,拒绝倾听窗外恐怖的声音,把自己当作鬼魂的同类,那样便不会被鬼魂纠缠,他看到蹲在角落自顾自的陌生人,最先是愤怒,紧接着好奇,梅洛从没注意过这个新来的孩子,细瘦的身体衬托得他的头颅有点大。
梅洛只是想,他为什么要戴着护目镜?
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想想高兴的事。梅洛在木架上抬起脸,玛特站在一排人背后跳起来冲他挥手,掰开鼻孔做了个难看的鬼脸,梅洛在心里直翻白眼。
对面突兀地响了一声,梅洛回过神,罗杰从照相机后探出头冲他比拇指。
“刚才这样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