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stant Sun 远阳
原作:Flamika
翻译:cainhome86
校正:锁美会成员,特别鸣谢 YYQ
配对:M 中心,多配对
注:NC-17,含 H,DN 正剧的背景。M 角度叙述。虐心文。没有翻译的文字部分是歌词。
里感谢作者Flamika的授权(可惜因为多年电脑交替的关系已经找不到授权书了)。
译者的前言:
本文一共 8 章,以 M 追忆过去展开的故事。故事颇有些长度,而且一开始看可能会让你有点不耐烦(因为原作者描写得太详细了),但也因此使作者 Flamika 笔下的每一个 DN 人物的都变成了有血有肉,异常真实的个体。看了之后,真的恍惚就有这些人曾经活在身边一般的感觉……
原作者对角色性格的把握真是非常的棒,无论是 L、M、M2、N,甚至是其他人出场不多的角色,都给我一种栩栩如生的感觉……就像真真正正的,有血有肉的人一样,在我脑海中烙下了深刻地回忆。
然而本人的翻译水平实在有限,很多地方翻译得不到位,在这里先致以歉意。
最后,本文中部分篇章含有 NC17 的内容,请未满 17 岁的读者自行斟酌。
以上
译者 Cainhome86
第一章 母亲
No fire where I lit my spark
I am not afraid of the dark
Where your words devour my heart
And put me to shame
Put me to shame
--Crowded House, "Distant Sun"
马特死了,梅罗在悔恨和绝望中痛苦挣扎。他知道马特不会责怪自己什么,可这仍旧无法阻止他将苦痛和自责转化成汹涌的怒火——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在苦恼及暴乱的情感海洋中获得些许暖意。怒火,是梅罗的力量源泉,也是他最大的弱点,L以前时常这么说。
梅罗恨自己是个天生的残缺品,他更恨自己对此束手无策。他恨自己不能放下自尊心和尼亚合作。他恨,当看着城市公路渐渐与高速公路接轨时,即使除了闪烁的影子和无尽的黑暗,他的左眼什么也看不到的此刻,他的双眼仍没有一丝湿意。
他的皮肤僵冷,却不愿调开卡车的暖气。当马特不在副驾驶座的此刻,他反而更加清晰地记起和马特在一起时的自己是多么的温暖;无论是在车里,在床上,抑或仅仅是在电话的另一头。现在他只想让自己沉浸在悲伤之中。可无论如何回想马特那辆布满弹孔的汽车,那些自我谴责也不过进一步化为怒火的养料而已——他的心如同铅块一样渐渐下沉,空洞的鼓动。
他从骨子里觉得疲累,就仿佛没有马力的发动机一样;而到达长野后将会发生什么他也隐约能感觉出来,不,其实很久很久之前他就已经感觉到了。
最糟的是,他对这样的结局几乎已经无动于衷。
握住方向盘的双手紧了紧,凸显出紧绷的皮手套下充满骨感的关节。他心不在焉的尝试寻找一丝目标,一丝能使自己在这孤独的行程中继续前进的动力;而就在这盲目的摸索中,那些被他刻意封锁的,那些他再也不想触碰的回忆忽然被唤起了。
“梅罗,你的问题是只把目光放在眼前或者短期的未来上。过去的经历同样重要,你却没有好好回顾它们汲取经验,而是让它们变成了你的累赘,你的枷锁。”
那天L所说的这句话的意义,他在最后,终于明白了。
是的,梅罗总是在不停向前跑;事实上,他不知道除此以外还能怎样生存。回忆那些再也无法回去的地方、那些再也无法接触的人,在他看来毫无意义。然而在这空虚之中,那些记忆似乎是自己仅剩下的所有物了。
因此,当清晨的太阳在偏远的角落缓缓升起、高田清美也安安静静地待在车后座的时候,梅罗终于决定放任自己沉溺回忆之中——而这,从第一个对他算是有点分量的人开始。
*
妈妈。妈咪。母亲。不管怎么称呼,在梅罗心中,她始终保持着最初的形象:璀璨,无暇,如梦幻般的短暂虚无,然而又是如此的真实。 这有限的,是母亲刻下他存在于在世上的第一个印记,见证了他人生的第一步——尽管在这短暂的19年*人生中,他只获得了一点微不足道的胜利,更多的还是残酷的失败。
在这些年里,记忆中的母亲仍保持着封存时的完整原貌;她的体态性感,双腿修长;一双碧眼仿佛夏日的蓝空;金发充满生命力地随风散在身上。身为一个体态娇小的女人,母亲的笑声倒是意外的沙哑;而她闻上去总是甜甜的,带着点淡淡的肉桂和香子兰的香气。
至少梅罗曾经是这么觉得的。他现在其实也不太确信小米哈埃尔•奇尔关于那个水性杨花的甜蜜妈咪的记忆。 他不知道是自己真的记住了母亲当年的模样,还是在岁月的流逝中扭曲了母亲的形象,将她塑造成了充满罪恶气味的美女。
有些时候,他甚至以为那不过是个梦中的产物,然而不是的,当母亲靠在洗澡盆边帮自己洗澡的时候,那飘散在水面上的长长金发的记忆实在太鲜明,也真实得太残酷。
她的双手是那样的柔软,可人却一点也不温柔,还老是强迫他动作快点——他讨厌这样。
快过来吃饭,米哈埃尔。快过来把玩具收拾掉——我知道你平时动作比这快!米哈埃尔,去你的房间待着。妈妈的朋友要来了,他们不喜欢看到你。你可不想让妈妈的朋友生气吧?
不,米哈埃尔当然不想惹妈妈的朋友们生气。
虽然只有四岁,他也很敏锐地感觉到,那些朋友发火时妈妈会受伤。这一点让米哈埃尔觉得那些朋友根本就是没种的垃圾,不过他还是加快了吃晚饭的速度;如果能让母亲高兴,就能得到额外的零食带回房间吃。
啊,自己的房间。
其实他讨厌那儿。连他这么小的孩子都嫌那个房间挤。而且楼上的邻居打起架来跟野狗似的,不仅老把东西踢到地上,叫声还很猥亵(不过当米哈埃尔说出这个词时被妈妈掌嘴了)。每当楼上在吵闹时,天花板的墙粉就会纷纷落下,直到棕色的旧地毯上像是堆了一层肮脏的雪水。米哈埃尔怀疑,如果哪天楼上的邻居从天花板上摔下来,说不定还是会忽略掉他这个蜷缩在床上的小孩继续吵架。
听人吵架似乎是个不错的娱乐项目,尤其是在他的房间里根本什么也做不了。他刚会走路的时候就在这个房间自己睡了,而到现在房间里面也只有一张小床,一个用来堆放无聊图画书的小桌子,和一幅永远没法完成的千块拼图。
小米哈埃尔坐在脏兮兮的床单上,一点一点的啃着妈妈给他的板块巧克力,尽可能想让巧克力糖维持一整晚。
楼上的男人在骂他妻子“妓女骗子”。妈妈正和那朋友在她的房间里制造着奇怪的噪音。楼上的女人骂她丈夫“杂种废物”。即使零散的拼图纸片被随着楼上的重响落下的墙粉覆盖了大半……那幅没完成的拼图始终在房间的角落讥笑着米哈埃尔。他忽然明白为什么自己没法完成那个拼图了。自己从没看到过拼图的全图,也从不曾觉得完成它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是啊,他为什么要觉得自豪?
回过神时,他已经走到桌前把拼图踢翻在地。他瞪着散在地上的小碎片,再轻轻用脚趾戳了戳。母亲房间隐约传来吱吱嘎嘎的声音。噪音在耳际越响越烈,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被狼群包围了的受惊小鹿。
不,他再也没法在房间待下去了。他会发疯的。没错,就像隔壁街上那个穿着女人鞋子自言自语的老头一样疯。米哈埃尔想象自己穿着妈妈的高跟鞋,那个样子是挺好笑。他想去厨房或者客厅,随便哪儿都行。如果被妈妈发现,就说自己想拿水喝好了。
当他蹑手蹑脚的走出房间经过母亲睡房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像是个跑进别人家里的外人。母亲正和她的朋友竭力的呻吟着,声音大得好像快吐了似的。米哈埃尔飞快逃进了客厅,为自己将要“触犯禁忌”而兴奋不已。
他围着沙发转了两圈,然后跳上坐垫。弹簧在身下吱吱的叫。他最喜欢在母亲不在时跳沙发。现在他发现趁着妈妈没留意的时候,黑漆漆的一个人玩更开心。
是的,这实在是太好玩了,以致他竟然完全没察觉到母亲和那个朋友已经走出了房间。当客厅的灯骤然亮起时,他那小小的快乐立刻被毁灭殆尽。
虽然以前不曾见过妈妈的那些朋友,不过当那个穿着端庄的男人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的时候,那个样子已经足够让米哈埃尔觉得他又丑又没用了。不但如此,那人还很蠢,因为一个跳沙发的小男孩都能让他勃然大怒。那个男人向母亲大吼大叫,直到脸涨得通红,像甩鞭子似的狠狠地甩着他的西装外套,母亲只能在一旁唯唯诺诺地道歉。
而小米哈埃尔无法容忍任何人,任何人让母亲变成眼前的这个只会软弱啜泣的小玩意。
他从楼上邻居那里学了很多词儿,现在它们全派上了用场;仿佛背诵咒语一般,他大声的吼着这些词汇,直到那男人差点就要冲上来揍他一顿。
他其实只是想把男人吓跑,但是那些话语却激起了对方的怒火。最后在盲目的狂怒中,他威胁要从厨房拿把餐刀捅对方——在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真的能干得出来。到底那位朋友是被自己的嗜血天性吓着了,抑或只是怕小米哈埃尔的尖嗓门把整栋楼吵醒,他其实也不清楚。无论如何,那人随手向母亲扔下一堆钱便夺门而出。
忽然出现的这堆钱让米哈埃尔沉默了。
这个结果让他安静了下来;他很困惑,也很吃惊。这个变数是他无法理解的,不过,他也知道钱总不该扔在地上。所以他急忙跑过去将钞票捡起来,满是内疚地递给母亲,并为自己乱发脾气到有点羞耻。
然而母亲只是愣愣的盯着自己。
让他最为印象深刻的,是母亲那头贴在满是汗水、潮红的脸颊上的长长金发。那头发简直乱透了,母亲向来是很讨厌头发不整洁的;现在……那头散乱的金发比什么都清晰地让米哈埃尔明白,有些事情再也回不去了。
她转身冲进了卧室,留下他以及手中攥着的钞票。那是他第一次拿着这么多钱。可惜他根本不在乎。
*
他以为母亲会向他怒吼或者打他一顿,不过很惊讶的是,她并没有那么做。
说真的,他宁愿对方打骂自己,因为那表明一切都正常。可她只是在卧室打了很长很长时间的电话——这并不正常。甚至当他终于鼓起勇气敲门,哭着为自己的坏表现道歉时,她也没有搭理。 他拧了拧门把,门是锁着的;这让他想狠命踹门直到母亲出来打他一顿为止。然而他还是选择耐心等待。母亲是不喜欢他乱发脾气的。
他那晚就在门外睡着了,中途也一直没有醒来。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隐约感到那双轻轻揽着自己的瘦削的手。 她将他搂进怀里,一直抱着他回到那个小小的,充满阳光的房间。 她的身上甜香中带着酸味,如同变质腐败的糖果。非常奇怪的是,她没有冲他发火。帮他洗头的时候,母亲甚至轻轻的哼着歌,并开玩笑地往他鼻子上抹白沫子。
母亲感觉好怪异,或许自己有麻烦了——这个想法划过他的脑海;然而,尽管母亲几乎不曾和善对他,却也从没有虐待过他。米哈埃尔只是为母亲没有因那天晚上的事情生气而庆幸;而当她为自己穿上只有偶尔参加聚会时才穿的正式衣服的时候,他已经把昨晚的事情完全抛出脑外。
母亲将他放到洗澡房镜子前的凳子上,打算将他的长发梳理整齐。然而由于太长时间没有打理,那些头发早已经定了形;当她打算把前荫分开的时候,那样子怎么看都只让人觉得傻气。最后,她放下梳子,将他放在自己的腿上——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对他了。
“谁是妈妈的帅小伙?”她问道。
“我!”他说。尽管觉得自己早过了回答这种傻问题的年龄,只要能见到她那灿烂的微笑,他就高兴。
真的,孩子总是那么的傻,而米哈埃尔也不过如此。
只要母亲的一个笑容就能让整个世界明亮起来,一个笑容,就能让他的焦虑像在阳光下的水滩一样蒸发。
他相信自己是要和母亲一起愉快地玩上一整天,事实上他也真的很开心;他走在街上,在公园玩耍,在一个正经的餐厅吃午饭,踮起脚尖瞄着店铺橱窗里面的东西。在这整个过程中,母亲一直是最耀眼的存在;这是他出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她的世界中心;而她对自己而言,也是同样的存在。
只要拥有彼此,他们就能这样完美的一起活下去。
他望向母亲淡色的双眸,发现她也正关注着自己的时候,那种感觉实在太过美好。
米哈埃尔也希望自己能有母亲那样的浅色眼睛,不过他得到的是父亲的颜色,而和母亲相比,父亲显然是由深色构造出来的。应该说她是这么告诉他的。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个男人,也不怎么想见他。
下午渐渐变成了夜晚。当日光一点点暗淡下来时,母亲的身影仿佛也随之隐没。尽管仍然紧紧地攥着他的小手,她的存在感渐渐从他身边消失。
母亲带她来到了一个看上去很古老的建筑物前,那建筑物顶端有个金色的十字架。
教堂?明明不是周日,为什么要到教堂来?
在建筑物前院,两名修女正领着一群小孩子进房。米哈埃尔一直认为修女长得像外星人,或者企鹅——或者外星企鹅,不过跟这些奇装异服的外星人在一起的孩子们倒是一脸开心。
仿佛魔法似的,一个看上去异常年轻的修女忽然出现在他面前。她那一身暗色的服装仿佛是自身黑发的延伸,全然没有传统修女服的恐怖感觉。她向他微笑时露出的牙齿不很整齐,眼睛却很漂亮——虽然瞳色平平无奇以致他对此没有什么印象。
当她弯下腰向他问好时,脖子上那枚银色的十字架垂下,像钟摆一样轻轻荡着。仿佛前所未有的冲动,米哈埃尔松开了母亲的手,上前握住那个十字架,拢在手心,着魔地看着。晚霞在十字架的金属表面上跳动,橙色的红色的光芒渐渐融成一团火焰。
修女耐心地容忍了他对十字架的迷恋;然而当她把手轻轻放在他肩膀上的时候,他忽然从彭中中感受到了某种深沉的,不当的,慈悲。
他转过身。母亲已经离开了。从此,他再没有见到过她。
*
I want my innocence back
And if you can't give it to me
I will cut you down
And I will run you through
With the dagger you sharpened
On my body and soul
Before you slit me in two
And then devoured me whole
--Emilie Autumn, "I Want My Innocence Back"
*
“希望女神”,这个坐落于德国林根市的孤儿院,成为了米哈埃尔的新家,也让他摆脱了那位婊子老妈。
海尔格——那位拥有温柔的眼睛和迷人十字架的修女,似乎把照顾他当成了她的个人责任,每天都监督他吃完所有的饭菜和准时熄灯睡觉。然而,忽然被抛弃、忽然被丢进陌生环境的这些打击彻底破坏了他身体的正常机能。他无法控制呕吐,总是在奇怪的时间睡着或醒来;不过海尔格修女宽容地接受了这一切,她会在深夜探访,如果发现米哈埃尔不在床上,就会马上跑去找他。
他其实可以躲起来,不过他总是让她找到自己,然后陪着自己聊天;渴求着那些安慰的话语却无法碰触自己的内心。
海尔格修女真的是个善良的好人,可惜善良的人总是对所有人都很亲切。她经常跟他说,他的头发像阳光,眼睛则像影子。虽然觉得这个比喻听上去太抒情,也太傻气,他还是喜欢听她这么说;因为她的声音非常好听。
孤儿院里其他的修女和孩子,并没有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米哈埃尔要么只想独处,要么就要成为中心人物。二选一,要么黑要么白,他绝对不允许折衷的灰色。
他讨厌海尔格修女对着除自己之外的人也笑得那么亲切,他讨厌其他人也能和自己一样得到她的关心;这让他觉得自己其实是那么平凡,无趣,不惹人疼爱。显然妈妈就是这么看待自己的。
没有抓着海尔格修女的裙角或者坐在她的膝盖上的时候,他总是尝试探索孤儿院的其他地方,有时甚至不惜破坏宵禁令。米哈埃尔觉得规则是很愚蠢的。
遵照着规则来——或者安于玩点擦边球——不过是将你像其他人一样关在牢笼里罢了。而他绝不要这样。这里是他所在的孤儿院,而在这之外,有这座城市,然后,还有整个世界。只要等自己长大,足够聪明的时候,就能靠自己的力量出去了……他几乎等不及那一天的到来。
在孤儿院中,无止境的徘徊之后,他最终总是停留在孤儿院的礼拜堂,沉浸在那神圣的沉静和空气中谐意的薰香气味之中。
虽然讨厌和一大堆孩子一起来,但他喜欢自己一个人待在这里。这就像是他的游乐场,为他完全所占有。他会走到十字架面前,随手点燃蜡烛却不做任何祷告,坐在无人的忏悔室里,或者模仿着那种崇敬的样子俯卧在祭坛前。
他怀疑神有没有曾为他在圣所游戏而生气过,不过以米哈埃尔的才智来看,恐怕神也知道自己没法期待一个四岁的小孩做出别的什么事儿。
作为对上帝的宽容的回礼,米哈埃尔也不曾接近过那个放置着圣子的神龛,而基督也能继续在那监狱似的金盒中安眠。虽说换做米哈埃尔,他巴不得能从这小牢笼中解放;不过他推测上帝大概有自己一套凡人不能理解的计划,而这个计划,显然和把他儿子的尸体关在镀金的监狱、以此吸引他人来做礼拜有关。
再说,米哈埃尔对那个神龛,以及俘虏在里面的干瘪基督并没什么兴趣。相比起来,他觉得圣人雕像更有吸引力。那些蹲踞在角落处和壁龛内的各式圣人像,永恒地驻足于上帝的荣光下。
米哈埃尔喜欢触摸他们,想象着它们真实的触感;戳戳约瑟夫的脚趾是什么感觉;或者摸摸圣母的石雕袍子的摺边,抚过尘埃,碰触那袍子上染着的血迹——那是毒蛇咬伤她那袍下精巧的脚时所留下的。
那尊圣母玛丽娅雕像已十分残旧。她表面的油彩有的褪了色,有些地方则龟裂剥落,但在白色头纱的衬托下,她的面容一如既往的平静、慈悲;她双手掌心向外,五指并拢,安详的、恒久的,从不曾偏移的伸向远方——她是能经受时间考验的存在。
整个孤儿院里,这个圣母玛丽娅像是米哈埃尔最喜爱的。当他感到无聊的时候,他会摸着她那僵硬、冰冷的指头,想象她忽然变成活人后,用那双石造的手臂拥抱自己。
他紧紧地依偎着她,幻想着那些石头是如真正的肌肤一样温暖而富有生命,而不是如同冬天清晨的玻璃那样,冰冷而呆板。她身上薰香的芬芳缓和着他的神经,让他感到那样的舒心;然而,当“妈妈”这个词要脱口而出的时候,他拼命地提醒自己,圣母玛丽娅不过是个雕像,而她,是决不会爱他的。
*
当米哈埃尔不在礼拜堂的时候,便自己读书。
虽然以前没有受到正统的教育,米哈埃尔还是发现给他这个年龄的小孩的教材实在是简单得莫名其妙;而在孤儿院的三年里,他也发现自己的智商远远超于其他学生。他根本不喜欢其他孩子,不过与其说自己孤芳自赏,不如说其他小孩纯然的白痴行为让他有被孤立的感觉。
有时他也希望自己能像他们一样傻乎乎的,这样也就可以混在一起玩耍;不过一旦有这种想法,他又总是狠狠地责骂自己。
与众不同总是好的,失去了这独特性就跟失去了自我一样。
米哈埃尔的水平远远的超出了身边的世界对他的要求。 当熟练掌握德语之后,他便开始学起英文。很快他就说得比有些老师还要好。
当与孤儿们去公园玩的时候,他便和那些外国人交谈,而在空闲的时候,他开始将圣经的内容翻译成英文。他学习数学,历史,拉丁,语法,自然科学——任何能在图书馆找到的东西。有的时候海尔格修女会到当地的书店买书给他,并为他对知识的狂热而感动。
你真是个好孩子,米哈埃尔,这么刻苦的读书。我只是希望,你除了吃糖果之外偶尔能吃点别的东西。吃这么多糖对还在长身体的孩子不好。我希望你能穿黑色以外的衣服,这样看起来会不那么让人难受,而那些人家来的时候,会也更愿意收养你的。我希望你能幸福,米哈埃尔。真的,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你能够幸福快乐。
他知道海尔格修女的每一句话都是肺腑之言。她的确希望他能够快乐,但她同样也希望这整个可恶的世界都能充满喜悦和欢笑;而米哈埃尔知道这些根本不可能。他也明白自己的幸福不在这里。他必须依这感觉尽早行动;否则在成年之前,自己只能一直被绑在这里了。
因此,他听了海尔格修女的话。他和其他孩子一起玩耍;虽然整个过程都只是把他们当成在脚边乱叫的可悲小猪,根本跟不上自己的速度。他会强迫自己吃完孤儿院的定食,尽管每次过一会儿就不得不跑去吐——他的身体猛烈的排斥着任何一口食物——那些把同情伪装成爱心的伪善东西。他和大家一起参加集会,和大家一起起立,和大家一起跪下,然而他的眼睛里只有圣母玛丽娅。
他所有的祈祷都只直接传达给她。
求求你,母亲,求你,让我自由。
终于有一天,他的祈求似乎得到的回应。在七岁的时候,他被一家人收养了。那户人家的样子他早就记不清楚,但他们一直微笑着,而且似乎很喜欢摸他的头发。他们一下一下的抚摸着他的头发,就跟小孩子摸流浪狗一样。
他对这些人一点好感都没有,但他肯定他们人不错。
在他们那间离孤儿院很远的奇怪小房子里面,他和另一个很胖的男孩住在一起。话说回来那男孩真是胖得要死,米哈埃尔打赌他曾亲眼看到对方把要在午夜偷吃的零食藏在双下巴的肉缝里。
瞧准了一个时机,米哈埃尔收拾了自己仅有的所有物,然后逃掉——将那个正打着呼的 “未来兄弟”大块头留在卧室里。
他曾经从孤儿院偷跑出去探索过这个城市几次,但却总是在别人发现之前回去,因此并没有走得很远。不过这次他花了数小时熟读城市地图,记住那些街道和路标的名字,直到他能完全信赖自己的记忆,并且闭着眼睛也可以将地图在脑海中重现为止。
他装作是对公共交通的运作很好奇,而从新家那里盘出了公车时间表。他们还很高兴地说着明天要带他去坐公共汽车,尽管逻辑上讲,他明白自己应该先记清楚了公车的时间表再展开这次伟大的逃亡,然而对自由的渴望早就淹没了理智的私语声。
然而,夜间的小城可谓是截然不同的一头野兽。街道的名字彼此交织错换,恍如在昏暗的小巷中交换彼此唾液的情侣。这里,任何东西都根米哈埃尔想象中的不一样,因此当自己在街道中迷路、漫无目标的找着车站的时候,这个结局也并不出人意料了。
其实,他并没有孩子对黑暗产生的本能的恐惧,他真正害怕的是,自己可能将永远在这城市徘徊下去;没有水,没有食物,身边只有那些可怕的大人们,与自己一样被永远禁锢在午夜的地狱中。
尽管心中有一部分只想找个黑暗的小角落哭一场,米哈埃尔绝对不要像孤儿院其他那些小孩一样,为自己的愚蠢行为掉眼泪。相反,他强迫自己冲进这个迂回曲折的迷宫,告诉自己向这个方向碰到的第一个看上去正常的人问路。
然而,在他碰到其他人之前,他发现了那件东西。
自他离开那栋和母亲一起住过的屋子已经有三年,然而,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早或晚,晴或雨,他都能认出它来。时间虽然总是残酷的,然而这个公寓群似乎把时间的流逝当作是对自身的侮辱,照旧保持着它那放荡不羁的姿态,仿佛一个反叛的少年。
住在里面的房客似乎更杂乱了;根本不用走进公寓,米哈埃尔都能听到某些房间传来的嘈杂的音乐声,吵架声,电视机的声音隔着两个门在打架。疯猴子在笼子里乱叫——这地方只能让他联想到这个。
但是,这是家啊。
米哈埃尔并不太记得他那所旧公寓的号码,但他是知道的。只要看到门外的号码形状,他一定能马上想起。那是如同环状的数字——尤其是中间的一个,镶在灰蓝色大门上,生锈的,银色的数字……
当看到公寓606号的时候,他马上就知道,是这里了。
房间没有锁,然而当他推开门的时候,他马上明白母亲已经不住在这里了。母亲是个有洁癖的女人,即使再怎样为抛弃自己的亲生儿子而消沉,她也绝对不会把针筒扔在地上,或者把满是烟屁股的烟灰缸摆在每一个腾得出位置的柜子上。
而现在,整个房间都散发着馊牛奶和湿狗毛的味儿,米哈埃尔能听到杂种狗在某个角落乱吠。他怀疑屋主到底在不在。最好不在,他想;不过从厨房传来的杂音和模糊的咒骂声看来,可以判断家里有人。
他麻木地走进公寓,布满狗尿痕迹的旧报纸在他的脚下嘎吱作响。
他幻想着他那金发的母亲在房间之间来回走动,然而这影像让他感到肺腑的刺痛;他觉得恶心,晚饭吃下去的香肠涌上来,梗在喉咙里。
他好想吃糖,或者蛋糕,最好是巧克力。糖果,总是能让他环绕在母亲甜甜的芳香中。糖果,可以湮没这个地方所散发的恐怖臭气——啊,这个,他曾经的家。他的双眸移向桌子:自己曾经和母亲一起吃饭的地方,如今摆满了布满食物残渣的碟子,周围的地上到处是招苍蝇的狗粪。
米哈埃尔的呼吸困难起来。当教堂的香薰太浓的时候,他也曾经有这种感觉。他的双腿马上跑向自己原来的房间。他好渴望回到那个小牢笼,对了,还有放在那安静的监狱里的拼图——长大后的现在,他或许可以拼出来了。
然而,他的房间根本已经不在。他的床,他的桌子,他那幅永远没法再完成的拼图——都消失了。在那里,在它们原来的位置上,挤着堆积如山的垃圾,还有更多的布满狗尿的报纸。
他恍惚听到有人在痛苦的喘息着,而下意识的,他明白这是他自己。仿佛沉浸在水下,他的视线飘忽着,肺部在拼命抗拒这个公寓腐败的空气。
头顶响起什么东西轰然砸落的声音。米哈埃尔抬起头,只看到成堆的灰泥粉倾盆而下,洒在他的脸上,湮没他的睫毛,落进他的头发里。
楼上的邻居仍然像过去一样争吵着。这实在是太滑稽了,经过这么长时间,那对蠢货竟然还没把对方干掉。他想大笑,可他的呼吸状况让他没法这么做。
他哽住了。他哽咽着,直至自己重重跌进某个空白的,安静的空间。
尖叫着,狂笑着。
他不知道那声音是哪一种。
*
米哈埃尔这辈子欠了那爆炸头一个大人情。当那人在厨房听到小孩子倒在地上时,竟然很愚蠢的打电话呼叫了当局,结果害得他在家里私藏毒品的事情曝了光。不过至少在米哈埃尔人生第一场严重的哮喘发作之前,他被送达了医院;否则大概早就被直接送到孤儿院的公墓去了。
在医院的那段时间,他一直和喷雾器挂在一起。之后,他就会被送回给孤儿院了吧。很显然,满脸挂笑的新家人不想要他了。或许他们不喜欢这个小孩——想想看,他有哮喘病,又擅自逃跑,妈妈是妓女,而且他的老房子还变成满是狗屎和海洛因针管的狗窝。
米哈埃尔能够理解。换作是他,也不会想要这样的自己的。
海尔格修女非常焦急,她在他床前不断祈祷着仿佛他已经危在旦夕,医生们则试图给他插上呼吸器。米哈埃尔马上发现呼吸器这种碍事的玩意给娘们儿用还差不多;这种痛苦,这辈子必须靠自己来应付。
如果连这点小小的病痛都顶受不住,他宁可自己死了算了。难不成接下来的黄金岁月里,自己都必须把维系生命的什么东西装在口袋里才能出门?他无法接受。
因此只要当大家离开了病院,他就会把所有的药剂倒进呼吸器里,看着药粉在空气中浮动,如雾如烟,在阳光的照耀下,缓缓飘落在盖着自己身体的毯子上。然后,他把空了的呼吸器随手丢在地上,自己一个人慢慢的,困难的呼吸着,试图渐渐康复。
海尔格修女每天都要来看他好几次,给他带书好让他有些事做,以免米哈埃尔因为无聊的发疯而试图做出“自己走去上厕所”之类的傻事。当然她早就发现他的呼吸器被扔在地板上,然而,尽管看到米哈埃尔因为呼吸太浅,甚至没法同她说话,她仍然选择对他的这一行为保持沉默。
“一起祈祷吧,米哈埃尔,”每次临走的时候,她都如此轻轻的低语着。将那串串满深红色珠子的念珠*握在手上,她一边用手指捻过珠子,一边念着“我们的天父”与“万福玛利亚”。
那时米哈埃尔还没力气一同诵读,然而他仍然努力的念着“万福玛利亚”。他用唇型无声的说着那句话,目不转睛的看着念珠上的十字架,看着上面基督那粗糙的银色身体。他拼命向玛丽娅祈祷着,直到自己险些因喘不上气而昏倒,然后留下海尔格修女继续为他祈祷,直到那串念珠到了头。
一日复一日,正如他所想的那样,自己的体力开始慢慢恢复。嘿,他才不需要靠那些医生开的蠢药剂恢复健康呢。不久之后,他就可以从床上坐起来,和海尔格修女谈话时也不会喘不过气。他早就打算好了,只要自己能开始行走,就马上去图书馆查资料,好计划第二次的逃跑。
然而,在他能这么做之前,一名叫做罗杰的英国老绅士来到了医院。
那个男人的大鼻子几乎遮住了他半张脸,小小的眼镜片轻巧的挂在鼻梁上,一丛丛灰色的头发像棉花球似的黏附着头皮。他用德语向米哈埃尔问好,米哈埃尔却用英语回复。他从不会错失练习新技能的机会。
他们聊了一些很日常的东西,例如天气,例如今天的午饭是什么,还有米哈埃尔快速恢复的健康。他强烈的感觉到在这些空洞的话语中有什么其它的暗示;因此,当罗杰开始深入地研究米哈埃尔的分数和他读的书之后,他终于对对方拐弯抹角的手法感到腻味了。
“喂,先生,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他质问道,“难不成是想收养我什么的吗?事先说明,我可不想让你当我爸爸。你没准儿是个恋童癖老头,而且还是会把无助少年铐在某个英国古堡地牢里的那种。”
罗杰吃惊地直眨眼睛,男孩的话颇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我的天,你的想象力也太过丰富了。看来你是个直截了当的男孩,很好。米哈埃尔,我来这里的确不是为了收养你,这一点我想你大概也猜到了。”
“当然。我换作是你,也不会想收养像我这种人的。”
“来这里的原因么,其实我现在正帮忙在英国建立一个专为天才儿童而设的孤儿院。而你的才智已经远超出一般人;所以,若你肯抛开身边的一切,今晚和我一起离开,我就会带你去那儿*。”
虽然一想到能获得自由(而且还能坐飞机),米哈埃尔的心脏便开始狂烈地跳动起来,然而他天性中对善意的多疑却抢先占据了脑海。
“你到底要我做些什么?你想得到我的才智,可我又能从中得到什么?”
罗杰笑了。“你会得到竞争‘最优秀’这个头衔的机会,站在世界顶峰。这就是你能得到的,当然,如果你够聪明的话。”
那个晚上,他们搭上了前往英格兰温彻斯特市的飞机。米哈埃尔•奇尔这个人不再存在。
从现在开始,这里只有“梅罗”。